《桑树上的木屐》


张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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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弥漫在花园里的淡淡白雾还没散尽,弄堂里的两个黑皮小孩已经爬在老桑树上采摘桑椹了。
    在阳台上做着广播操的朋朋看到他们,一直没作声。
    两个小孩像猴一样越爬越高。
    “还没熟吧?”朋朋最后忍不住说。
    两个小黑皮听到声音,吓了一跳,惊恐地望着他。
    朋朋做了一个让他们滚的手势。
    不知怎么的,这两个人竟大了胆子,站在树上不动。
    朋朋不动声色,离开阳台。
    他一边穿衣,一边下楼,脸上挂着怒容。
    推开客堂间大门,刚要破口大骂,朋朋突然愣住:
    树上,非但两个小黑皮没下来,还增加了小鱼钩等许多人,这些人挑衅地一齐看着他。
    朋朋手向他们一指:“下来!”
    树上的人没动。
    为首的小鱼钩满怀敌意地:“这又不是你家的。”
    朋朋从没见过小鱼钩如此挑战自己,怒从心起,转身回去抄家伙。
    树上的人见状,一哄而散,争抢着下树。
    待朋朋拿了竹竿出来,小鱼钩一伙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弄堂里,小鱼钩一伙一排地倚靠在篱墙上,有的磕瓜子,有的没事吐着唾沫,闲得发慌的身体一下一下地攮着背后的篱笆。
    弄堂口,阿丽和小胖头鱼两个八号里的女孩从奶箱里取了早奶,往回走。
    走过这帮闲散少年跟前,不知是谁尖着嗓门怪叫了一声:“小胖头鱼!”
    小胖头鱼立即停下,怒视他们:“谁叫的”
    众少年不作声。
    小鱼钩嘻皮笑脸地说:“没人叫你,我们叫大胖头鱼,你是大胖头鱼吗?”
    众少年轰然大笑。
    小胖头鱼气得骂了一声:“下流坯!”
    小鱼钩被骂,反应奇快,一口连唾沫把瓜子吐到她脸上。
    小胖头鱼骂了声“流氓”,拖了阿丽就往家里跑。
    众少年哈哈大笑。两个小黑皮在后面追着扔了两块石头。
    女孩逃进八号里后,不一会,朋朋出来了,他怒气冲冲直奔小鱼钩而来。
    “小鱼钩!反了你!”朋朋三步两步来到小鱼钩跟前,指着他的鼻尖:“你当真不当真!”
    小鱼钩似不太害怕:“什么当真不当真?”
    “你这样跟我说话?”
    “就这样,怎么样?”
    “嘴巴老是吧!”朋朋一边说一边推搡他。
    小鱼钩一反常态,竟还手,两人冲突起来,眼看朋朋要动手,众少年突然一齐喊叫:“戆百灵!”
    话音一落,弄堂口出现了戆百灵。
    朋朋下意识地住了手。
    现场气氛顿时活跃。戆百灵走过来。
    众人一起迎上去,俨然戆百灵已是他们的保护人。
    朋朋虽然心里发怵,但壮了胆子没走。
    戆百灵给小鱼钩等几个稍大的发了香烟,并把一盒火柴交给他们,让他们传递着点烟。
    等到所有的人都开始喷云吐雾,大家才回过头来,一齐对着朋朋发出经久不息的大笑。
    朋朋被他们笑得不知所措。
    笑声最爽的戆百灵笑了一阵,向朋朋招呼,朝他用力扔过来一支烟。
    猝然不防,朋朋没接住,烟掉在地上,他紧张地弯腰拾起,尴尬望着戆百灵。
    戆百灵说:“你叫朋朋?”
    朋朋点点头。
    戆百灵向他伸出手:“交个朋友吧。”
    朋朋迟疑地把手伸给他,却瞬时变了脸色。
    戆百灵一只大手有力地握紧朋朋的手,用力拧动。
    朋朋咬牙忍受着错骨之痛。
    戆百灵把自己口中的香烟摘下给他:“点上吧。”
    朋朋拿着香烟不知所措,“我……不会……”
    “不会?”戆百灵松开他的手,“不会,以后就不要老卵了。”
    朋朋已吓得脸色刷白,说不出话。
    戆百灵要回他的香烟,吸了一口:“嗳,我问你,你到底算发育了没有?”
    朋朋脸红,不知该怎么答。
    戆百灵带头笑。其他人谄媚地也跟着笑开。
    他们拥着戆百灵去了,只留下朋朋一人呆呆站在原地。
   
   
    楼下公用厨房,小胖头鱼和阿丽两个人在炒青菜。
    朋朋从楼上下来:“你们会吗?”
    阿丽:“很快就好了。”
    朋朋注意到小胖头鱼回避自己眼光的样子,便问:“你爸爸妈妈呢?”
    想不到她竟反问:“你爸爸妈妈呢?”
    朋朋语塞。
    阿丽把青菜装进碗里,对小胖头鱼说:“这是你家的。”
    朋朋说:“先端上去给奶奶吃吧。”
    阿丽为难地看看小胖头鱼。
    小胖头鱼说:“好吧,先给你奶奶尝,她吃了,我们才吃。”
    阿丽说:“不会吃死人的。”
    小胖头鱼说:“可是有人要害我们。”
    阿丽端着菜碗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肥大的大胖头鱼一阵风跑来,夺了菜碗就跑,随即关上房门。
    两个小女孩只好再起油锅,炒的还是青菜。
   
   
    阿丽端了做好的青菜上楼,朋朋端着粥碗跟在后边。
    两人转弯抹角,直接上到三楼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阁楼,推门而入。
    低矮的阁楼里,床上躺着瘦成一把骨头的奶奶,她几乎是奶奶中的奶奶,老得像一种植物,五官没有一个洞是张开的,好像连呼吸也都没了。
    阿丽小大人似地拿着粥碗,用调羹喂奶奶。
    粥汤塞进她嘴里时,奶奶的瘪嘴才见动静,她还活着。
   
   
    朋朋和阿丽坐在亭子间的小桌上吃面条。
    朋朋吃了几口,眼睛呆呆望着窗外。
    阿丽说:“哥,你保护我们吗?”
    朋朋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阿丽说:“酱油没有了,我们要去拷酱油。”
    朋朋说:“不是还有盐吗?”
    阿丽说:“不行,我们要做红烧肉。”
    “让大胖头鱼陪你们去。”朋朋说。
    “不行,人家见了他就要打”
    这时,小胖头鱼提了两个酱油瓶来到。“可以吗?”她问。
    阿丽看看朋朋,不置可否。
    小胖头鱼说:“用不着保护,走。”
   
   
    朋朋硬着头皮走在前,让女孩们拿着酱油瓶跟在身后,朝弄堂口走。
    一边的篱笆墙里传出歌声:“介许多萝卜轧了一块肉,血红,血血红,一块红烧肉……介许多萝卜轧了一块肉,血红,血血红,一块红烧肉……”
    朋朋不理睬,只顾往前走。
    篱笆墙上一下子伸出一排小脑袋,领头的是小鱼钩。“介许多萝卜轧了一块肉,血红,血血红,一块红烧肉……”
    朋朋朝小鱼钩送去威胁性的一个瞪眼,强忍着羞辱,护送两个女孩走出弄堂。
    两个女孩一走远,少年们纷纷从篱笆里爬出来,他们开始玩“弹簧屁股”,有人支桩,让众人用一个足球射屁股。
    足球打在人的屁股上,发出闷闷的声响,打空了打在竹篱笆上,便发出骇人的巨响。
    朋朋等待着阿丽她们回来,一边是烦人的球响。
    “朋朋,你脚头最硬,为什么不来玩?”阿毛哩哩跑来,对朋朋说。“玩玩吧。”
    朋朋想了想,同意了。
    朋朋没想到中了这伙人的圈套。
    他们以抛球叫人的方式选出“靶人”:当皮球高抛起来时朋朋跟着人一起跑远,不料抛球人却正好喊的是他,待朋朋返身回来认球,所有人都已跑远。
    朋朋有点感觉到他们是故意整他,也没办法,只好充任“靶人”。
    他头冲墙,撅起屁股准备受罚。
    这时戆百灵来了。
    小鱼钩立即提出建议,“谁要?我出让!”
    朋朋马上反对:“不行!你不打就放弃,不准让!”
    戆百灵说:“为什么不可以让?他打跟我打有什么两样?难道你怕我?”
    朋朋不吱声,重新支好桩。
    戆百灵是个行家,他用一枚气针放去一些球内的气,好让这颗炮弹变得更沉重,他自己并没有作首罚,而是让年纪小的先来。
    十几个少年个个珍惜这占便宜的大好机会,都运足力气起脚猛射。
    除几个射空的,每个球都重重打中朋朋,朋朋一边忍受着,一边暗中记着数。当他以为所有人都已射完便收起桩架。
    “还有我。”想不到戆百灵这样说。
    朋朋急了:“我不记人,我记数!十二个人全打完了,再打就多出一个来了!”
    “是吗?”戆百灵不慌不忙地说,“会不会记错?天地良心我真的还没打,大家可以作证,对吧?”
    朋朋说:“要是你没打,那就是小鱼钩偷打了!我数得清清楚楚,你们总共十二个人!”
    戆百灵说:“是啊,小鱼钩让给我的。”
    “小鱼钩打过了!”朋朋大声叫嚷。
    “是吗?”戆百灵仍旧不慌不忙,“你看见他打了?没看见吧?喂,你们大家谁看见小鱼钩打过,站出来作个证明?”
    戆百灵扬声一喊,众人马上异口同声:“小鱼钩没打过!”
    “看见吧?你搞错了。”戆百灵说。
    朋朋明知他们合伙捉弄他,气得脸发白,可是想不出办法,只得再次支好桩,准备承受额外的一次打击。
    戆百灵煞有介事放好球,后退好几步,然后助跑猛射——
    球飞出去,嘭地一声,正中脚弯,巨大的冲力使朋朋一下子跪倒在地,疼得流出了眼泪。
    他两手撑地,一下子竟爬不起来。
    这时,阿丽和小胖头鱼拷酱油回来,见到这一幕,呆住。
   
   
    卫生间里,朋朋照着镜子,他发现自己的上唇颜色加深,好像长出了胡子。
    他用力搓揉,好像这颜色会被擦掉。
    突然,咚地一下,一块泥巴重重打在玻璃窗上。
    朋朋知道事情不妙,小心移动过去,从窗子打开的缝隙往外看。
    什么也没看到。
    他走出卫生间,来到父母的卧房,透过阳台的落地窗往花园里看。
    花园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
    他坐下来,从垫褥下取出他一直在看的两本苏联画报,随意翻看。
    可是突然间,咚!咚咚!连续几块稀泥砸来,重重地沾在窗玻璃上。
    他再也坐不住,一下子站起来,冲到窗前。
    花园里还是没有人。
    他壮了胆子,开窗走上阳台,想试一试有没有人敢当面袭击。
    等了好久,没有动静。
    朋朋再返回屋里,阿丽跑来了。
    “哥,他们把我们包围了!我们一出门,他们就打石头!”
    朋朋看看阿丽,觉得没话可说。
    “你快想想办法呀!”阿丽说。
    “想什么办法!”朋朋竟然没好气地冲了她一句。
    “我们不能出门啦!”阿丽朝他嚷嚷。
    “那我有什么办法!”朋朋说。
    听了他的话,阿丽十分失望。表兄妹俩默默地坐着,没法再说话。
    隔着一条弄堂,某个地方那群野孩子又在怪叫:“水水!水水!水水……”
    “听到了吗?”朋朋问。
    阿丽点点头。
    “他们是叫我姐姐是吗?” 朋朋问。
    阿丽说;“当然啦!流氓……”
    “他们怎么知道姐姐的名字?”
    “怎么不知道,姐姐常去他们那里玩!”
    朋朋闻言讶异:“你怎么知道姐姐去哪里玩?”
    “怎么不知道,人人知道。”阿丽说,“姐姐很出名的!”
    朋朋说不出话来。
    远处木屐一阵劈啪乱响,野孩子们跑散了。
    过了一会,朋朋里里外外开始找东西。
    “你找什么?”阿丽问。
    朋朋也不回答。不多一会,他找到了他的东西,是一双木屐,这双木屐原本是红色的,上边绘有图案,年久磨损后,底色与图案混合,斑驳难辨。
    朋朋穿上木屐,走到阳台上,试走了两步,木屐刮擦着水泥板发出响亮的声音。
    朋朋很喜欢这种声音,来回走动,木屐声响传遍整个弄堂。
    他忽然很想下楼走走,于是对阿丽说:“走,跟着我。”
    阿丽跟着穿木屐的朋朋下楼。
   
   
    木屐声得得响起,朋朋大步走着,感觉扬眉吐气。
    阿丽知道他是有意示威,样子有点傻,便拉开一些距离跟随着。
    朋朋绕着回形道路整整走了一圈,回到八号,突然扯开嗓子喊叫,令阿丽吓了一跳。
    “来呀!你们来呀!”
    声音在弄堂里回响,没有人出来。
    朋朋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他不知道他的笑更加怪异,令阿丽很不好意思,连连顾望左右,生怕别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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