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树上的木屐》


张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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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7年的上海西区,一处花园洋房弄堂,家家户户亮着温暖的灯光,夜幕降临后显得格外安静。
    八号花园的铁栅门哐啷一响,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是朋朋的父亲。
    父亲站在门外,往两边看了看,好一会才迈开脚,朝弄堂口走去。
    躲在路灯阴影外的朋朋见父亲离开家,身影和皮鞋声一同消失在弄堂口,才悄悄走出,快步跑回家去。
   
   
    朋朋通过客堂间的楼梯上楼时,听到楼上地板发出一阵阵奇怪的响动,他稍稍一停。
    朋朋先经过餐厅,看见母亲一个人在灯下吃饭,母亲听到朋朋的脚步声,没抬头,她的眼角挂着泪珠。
    朋朋抓住姐姐房间的黄铜把守轻轻一拧,推门,是他不止一次看见的情景:
    姐姐水水披头散发,双手反剪被绑在铁床架上,脸上有明显的伤痕。
    听见朋朋的声响,水水抬起头,充满仇恨的眼睛里同时有一种羞愤。姐姐已经发育,与弟弟相比显示出完全的女人体态,拴驳她的床架连着整张床已经被她拖拽到了房门口,她还是无法挣脱。
    朋朋关上门,回头看看饭桌上的母亲。
    母亲感觉到儿子在征询她的意见,没理会。
    朋朋来到饭桌前,试探着打开麻将抽屉,摸出剪刀。
    母亲没作声。可是当他拿了剪刀刚要去姐姐房间,她阻止了:“不要动。”
    朋朋乖乖回到饭桌上。
    “她会死吗?”朋朋问。
    母亲没回答。
   
   
    午后,楼里回响着稚拙的钢琴声。
    朋朋醒来,天花板上映出窗外反射阳光的图案,打蜡的地板寒光闪闪。
    他趿着拖鞋去父母房间,房里没有人,床上铺盖整理得干干净净。
    满屋的书架摆设着书籍,四下静寂无声。
    他拧开水水的房门,水水也不在,床上铺盖同样整理得干干净净。
    他疑惑地来到楼梯口,往下看,楼梯拐角是阿姨家的亭子间,房门半掩。
    他缓步下楼,经过亭子间门口,忍不住伸头往里张望。
    恰好看见,表妹阿丽正好探头向他。
    朋朋问:“我妈妈呢?”
    阿丽摇摇头。
    “看见我姐姐吗?”
    阿丽还是摇头。
    朋朋转身下楼。
    阿丽追上来,两人一同来到楼下。丁丁咚咚的钢琴声渐响。
    楼下胖头鱼家敞着门,他们看见门里,大胖头鱼两脚浸泡在木盆里,歪着脑袋睡着了,垂下的右手边有一本小人书……他的妹妹小胖头鱼用两只小肉手灵巧地摁动琴键,一边弹奏着练习曲,一边将悬空在琴凳上的两只光脚丫交替搓磨。
    朋朋环顾又脏又乱的客堂间:阳光透过圆拱顶的彩色玻璃窗照到墙壁一侧,墙上并排挂着两个式样略微不同的老旧木钟:一个时针和分针刚好垂直成一条直线;另一个,时针和分针刚好成水平线,两块钟面被指针切割为四个半圆,像一幅刻意安排的怪异图案。
   
   
    弄堂里看不见一个人。
    午后的阳光懒懒地洒在一尘不染的水泥路面上。路的两旁是一色涂了柏油的竹篱墙,篱墙围出一个个小花园,每个花园都安装了铁栅门,门上是兰底白字的门牌号码。
    花园里的楼房是一模一样的,两层带阁楼,镔铁花栏杆的阳台,掩映在绿树丛中。
    朋朋和阿丽走出八号花园,随手带上铁门,门上的扁铁花栅立即把粗黑的投影打在他们脸上。
    朋朋的眼睛在暗处发亮。
    弄堂口站着一个陌生的人影,敌视地望着这边。
    “他是谁?”朋朋问。
    “他就是戆百灵。”阿丽说。
    戆百灵的几个弟妹正帮着他们的父亲砌盖新的房屋,堵在弄堂口占据了三分之一路幅的违章建筑因此更加延长。
    “他们要盖多少房啊!”朋朋愤愤地。
   
   
    阿丽跟在朋朋身后满弄堂转。
    朋朋对着小洋房一声声呼唤。
    “阿毛哩哩……阿毛哩哩……下来玩……”
    “小鱼钩……出来玩呀……”
    他们挨家挨户走过去,没有回答。
    朋朋来到一家花园外,试探着推开门,竹篱笆的吱嘎声响得整个弄堂都能听见。
    一个女人从窗口伸出脑袋看着他。
    朋朋问:“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女人回答:“不知道。”
    “他们在哪里玩?”
    “玩?”女人好像很奇怪:“玩什么……”
    女人缩回头去。
    朋朋追问一声:“现在几点?”
    女人在窗里高嚷了一句,什么也听不清。
   
   
    朋朋登上另一家的台阶,用力敲门。
    跟在他身后的阿丽有些胆怯,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巨大的敲门声在楼里震响。
    “没人……走吧……”阿丽说。
    朋朋好像肯定里边有人,不停地拍打,还诅咒着用脚踢门。
    阿丽怯声在一旁劝:“哥,门会踢坏的……”
    朋朋停止敲门,想了想,来到一扇窗前,改敲窗玻璃。
    “出来!不要躲啦!赶快出来……”
    “走吧,哥,大人要出来打你的!”
    朋朋捡了块石头,刚要砸玻璃,门呀地一声开了,里边走出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婆。
    朋朋问:“他们人呢?怎么不出来开门!”
    老太婆瘪嘴翕动,老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全部……到学校去了……”
    朋朋大吃一惊:“啊!开学了?”
    老太婆没再说话,退回门里。
    “他们怎么不叫我一声……”
    朋朋站着发呆。
   
   
    朋朋急急忙忙往弄堂口走去。
    阿丽跟在后面追:“哥!我也去!带我去!”
    朋朋急停,朝她瞪眼。
    阿丽停住,不敢紧跟。
    朋朋一动,她又跟上。“哥!哥!”
    眼看朋朋要跑脱,阿丽装哭耍赖。
    朋朋不理睬,转眼走了个无影无踪。
    阿丽假哭了一会,便回家了。
   
   
    寂寥的西区街道,行人稀少,满街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朋朋心急慌忙赶路。
    一阵木屐声从身后传来,朋朋回头。
    只见马路对面,一群野孩子衣衫破旧,个个穿着木屐跑步而来。
    朋朋脚步不停,继续走。
    没想到野孩子们亮开嗓门对着朋朋齐声怪叫:“水水!水水!水水!水水……”
    他们喊的是朋朋姐姐的名字,令他一下子愣住,停了下来。
    野孩子们受惊般地拐入一条弄堂,乱纷纷离去,留下一路木屐劈啪声。
   
   
    朋朋在马路上快跑起来。
    不仅是他,马路上所有的人都没来由地奔跑起来。
    天上,勾着金边的乌云在涌动。
    一场突如奇来的太阳雨催赶着路人。
   
   
    大雨把朋朋逼进了一家面馆。
    店堂里没有顾客,被洗刷得发白的木桌木椅整齐地摆放着。
    雨滴拍打着屋顶,在屋檐外的阳光下跳着彩色的舞蹈。
    从店堂里望去,学校大门敞开着,有许多成年人裹着黑色胶皮雨衣匆匆往里走。
    朋朋奇怪,怎么那里没有他认识的同学。
    面馆里一个厨师捧着大碗,一边大口吞吮阳春面,一边不时翻起眼睛打量朋朋。
    朋朋发现把守在校门口的看门人正招呼最后几个人加快步子进校,眼看他要关门,朋朋急忙奔跑出店门。
    哐当一下,校门关上了。
    他望着学校大门久久不动。
    雨停了。
    朋朋突然感觉到有人从身后伸出一只胳膊揽住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拖进路边的一间理发店。
    戴一副特大口罩的理发师对他眯眼笑着:“小弟,你在干什么?”
    朋朋不知所答,莫名其妙地被引上理发椅,坐了下来。
    理发师顺手就开始给他剪头发。“你爸爸关照我的……你爸爸人呢?替我谢谢他哦……长一点还是短一点?”
    “什么?”
    “留长一点还是短一点?”
    “随便。”
    理发师不再言语。发剪嘁嘁嚓嚓地响起来。
    低着头的朋朋不住斜眼往门外看。
    只看见门口一双虬筋鼓鼓的老人的脚,互相用力踏搓,好像要消去无穷无尽的痒。
    墙上的一片白色里悬着一只电钟,滴答走时。
    朋朋透过镜子看清了钟面,不由得惊呆:
    从没见过这样的钟,它像工厂里的锅炉气压表那样指针颤抖着,好像要爆炸。
    朋朋小心翼翼地问:“几点了……”
    大口罩里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嗡嗡声,紧接着,一连串底蕴极深的咳嗽。
    “不要动。”理发师说。
    朋朋克制着自己坐下去。
    墙上的电钟依然像锅炉气压表那样指针颤抖着。
    突然朋朋忍不住大声说:“是不是要出事了……”
    “什么?”理发师问。
    “好像要出事了。”
    理发师莫名其妙地回答:“噢……”
    安静了一会,果然理发店里全部的店员和顾客一起受惊似地站起来,纷纷夺门而出。
    朋朋最后一个跑出去。
    马路上,许许多多的人走出来,他们个个抬头望着天空。
    朋朋也抬头看天。
    天空上白云在行走,别无它物。
    人们就这样,一声不响,长时间抬头望天,没有人问为什么。
    天上云彩随风变化着,阳光把云朵的阴影投下来,街道因此忽明忽暗。
    朋朋看天看到脖子发酸,他的脸庞暗了一会,又亮起来。
    他往两边看看,想找人说话,可是没人理他。
   
   
    夜晚,朋朋在自己的屋里睡着了。
    忽然,他被一个奇怪的声音弄醒。
    他听见有人唱歌。
    听了一会,他穿衣起床。
    朋朋来到水水房间外,听清歌唱声来自姐姐房里。
    他壮了胆子推开房门,姐姐的歌声停止了。
    水水冷冷地看着他,好像在等他离去。
    朋朋想说什么,可是说不出。
    他轻轻地关上门。
    屋里,水水的歌声继续。
    朋朋想回自己屋,可是临时改变主意,向父母房间走去。
    他看见父母亲的大床上空无一人,铺盖依旧是整整齐齐没有动过。
    朋朋望着这张床出神。
    突然,他听到一记清晰的金属碰响,顿时紧张起来。
    四下静寂无声。
    朋朋脱下拖鞋,光脚向阳台走去。
    来到阳台,往下看去,他看见一个男人走进了八号,他知道父亲突然回来了。
    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粗喘着回到屋里,一边留心谛听楼下的动静,一边在考虑如何逃脱。
    他快速返回自己房间,拿了衣服裤子,蹬上鞋,跑进卫生间。
    他踏着搪瓷浴缸的边沿攀上窗台,一只脚跨出去,等待着。
    他终于听到父亲拿钥匙开门的声音,于是毫不犹豫地爬出窗口。
    他踩着窗外的水泥花台,爬到隔壁,准确地掐着父亲进屋、喀嗒一声锁上门的时机,从窗口跳入楼梯间,循着父亲上来的路线逃下楼去。
   
   
    朋朋躲在花园的树丛中朝楼上看。
    八号里所有的人家都已入睡,只有二楼阳台这面的窗亮着,朋朋看见父亲拉拢窗帘的身影在晃动。
    过了一会,隔壁姐姐房间的灯亮了。
    朋朋心知不妙,一下子站起来。
    果然,房里传来父亲低抑的咒骂。
    很快,传来劈劈啪啪的皮带抽打声,水水大声地尖叫起来。
    朋朋急坏了,想冲上去又不敢,痛苦地揪着树叶猛扯。
    水水大声叫唤,但始终没哭,她的声音里含着悲愤和不屈服的反抗。
    声音震荡着整个弄堂,始终没有人出来干涉。
    只有亭子间阿丽家的灯亮了,大概是朋朋的阿姨,他母亲的亲妹妹起来了。
    朋朋立即走出树林,窜上台阶,开门进了客堂间,去汇合阿姨。
    阿姨已经打开亭子间的房门,但没有勇气上楼干涉。
    朋朋悲哀地望着站在门口踟蹰不前的阿姨。
    楼上稍稍安静了一会,突然再次爆发争斗,姐姐歇斯底里狂叫起来。
    朋朋听到姐姐的叫声异乎寻常地疯狂,并且分辨出声音里绝望的呜咽,明白房间里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便不顾一切跑上楼去。
    他拼命敲打房门,一声不吭,只是敲打。
    屋里安静下来。
    他听见父亲的脚步走来,害怕地转身跑下楼去,在客堂间里等着父亲进一步的动作。
    楼上看不见的地方,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黄澄澄的灯光投在亭子间门口站着的阿姨身上,阿姨见父亲开了门,便大声向他喝斥:“请你适可而止,不要再打了!”
    父亲没理会,嘭地摔上门。
    一片寂静。
    阿姨看了看站在楼下的朋朋,向他一招手。
    朋朋立即轻手轻脚上楼,钻进阿姨房间。
   
   
    阿姨的亭子间很小,里边塞满家具,房间中央放下仅有的一张大床后,剩下的空间仅够侧身过人。
    朋朋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人有些颤抖。阿姨披衣坐在床上,跟朋朋一样一言不发,好像在倾听楼上的声音。
    楼上静悄悄的,这种无声无息的静止比方才的嚣闹更令人害怕。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看着阿姨身边熟睡的阿丽,朋朋忽然问:“小妈妈,我妈妈为什么不回家?”
    阿姨没回答。
    朋朋又问:“她还会回来吗?”
    阿姨还是没回答,只是用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楼上发出响动,有人下楼来了。阿姨一听脚步,知道是父亲,她赶紧开门。
    朋朋慌忙往橱柜后面躲。
    下楼的父亲在楼梯拐角处的灯光里一闪,停也不停,阿姨想说什么,根本没有机会。
    随着客堂间门一响,父亲又跟平常一样在夜里出门。
    朋朋立即从橱柜后走出,轻手轻脚摸上楼去看姐姐。
   
   
    朋朋开门进屋后,阿姨也跟了上来,两人一起走到水水房前。推开门。
    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两人还是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水水跟往常一样被反剪双手绑在床架上,触目惊心的是她一头黑发,已被剪落在地,只剩下青一块白一块的头皮。
    阿姨当场就要哭出来,哽噎着上前蹲下,一边给她解绳扣,一边不住地问:“水水,他打你那儿啦……伤了哪里……”
    水水不吭声,布满泪痕的眼睛冒着仇恨的怒火。
    水水被解救开来,阿姨扶着她站起,手足无措,口中叨叨:“怎么办,要不要去派出所……怎么办,先去医院吧……”
    水水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毫无理智地突然狂叫:“不要你们管!你们走!走啊!”
    阿姨和朋朋见状,只好退出。
    嘭地一下,水水摔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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