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树上的木屐》


张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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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雪霁后一个冬日的早晨,朋朋戴着绒线帽,双手插在棉衣袖筒里,在阳台上眺望。
    他看见父亲坐着一辆黑色小轿车回来了,同时跟来的还有一辆军用卡车。
    父亲看见阳台上站着的朋朋,有些不敢认。
    朋朋看着他,奇怪自己竟没有一点畏惧。
    后来,父亲笑了,向他招手。
    朋朋也向他招手,接受了和解,他正是在这里目送父亲被造反队员押走,在他看来,好几年过去了。
    可是父亲还不停地招手,朋朋一回头,水水站在他身后,父亲是向她招手。
    朋朋见她表情冷漠,担心她的态度。还好,水水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她一笑,就现出从没见过的美丽,而且年轻,魔术般地变回了少女。
    “搬家!马上搬家!”父亲在楼下欣快地大声喊。
    军用卡车上跳下几个士兵,跟着父亲上楼来。
    朋朋回头看姐姐,目光留意她的肚子。
    水水不动声色,端着他的下巴轻轻转动,移开他的目光。
    水水忽然唱起歌,这歌曾是他听熟了的,现在好陌生。他转过脸不由得看她。
    水水再一次移开他的目光,“以后眼睛不要多看我……你看看天上……”
    朋朋抬头,先看那棵桑树。
    冬日淡淡的阳光下,桑树上叶子落尽,那双木屐早已不知去向。
    “一定是谁拿走了……”他自言自语。
    然后,目光往上移,看天上淡淡的云彩。
    水水顺着他的目光仰起头,两个人久久地,久久地望着天空。
    屋里,士兵们开始搬家具。
    朋朋的视线透过窗户朝里望:父亲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搜寻他的百宝盒,他心悸慌忙摸到那个手枪皮套,打开――
    令朋朋难以置信的是,他曾经检查过的空枪套里,竟然有枪!
    他立即朝水水看去。
    水水仍仰头向着天空,一点没注意他。
    屋里,父亲还找到一些子弹,如释重负地将子弹和手枪塞进裤袋。
    “你们两个,赶快整理一下自己的东西吧。”父亲说。
    姐弟俩不动。
    父亲并没有生气,顾自整理自己的书籍。
    父亲捧着一厚摞书下楼时,看见楼梯拐角亭子间门大开,朋朋的阿姨和阿丽站在门口。
    阿姨眼中充满仇恨,瞪着父亲:“你跑不了,跑不了,到哪里,你都要还我姐姐!”
    父亲想辩解什么,张口又作罢,低着头快步下楼。
    阿丽似乎很懂事,把激动得浑身颤抖的母亲推回屋里,关上门。
    阿丽一个人站在黑暗中,犹豫着要不要上楼告别。
    这时,她突然听到一种轻微的机械声,转头找去:
    客堂间墙上的那两个并排挂的钟,指针颤抖起来,像锅炉上的气压表,好像要爆炸。
    她久久看着,不明白怎么回事。
    阁楼响动,照例穿着一身黑衣的奶奶,抖抖索索下楼来,向她从来不进的朋朋家走去。
    阳台上,朋朋姐弟俩看见奶奶缓缓走来,瞪大双眼,不知她要干什么。
    奶奶眼睛直直向前,平伸着双手开道,好像看不见路的盲人。“我来了……我来了……”她喃喃地说着,黑色的身影来到近窗的阳光下。
    阳光刺灼着她的眼,令她闭上眼:“我来了……让开,让开……”
    她的脚步跨到阳台上,两手继续向前伸着,姐弟俩以为她要看风景,赶紧给她让开。
    奶奶身体紧靠铁栏杆,昂头平举双手的姿势很像一个优美的芭蕾动作,维持了一会,她低下头,弯下腰,没等姐弟俩反应过来,重心前倾,两脚腾空,翻下阳台……
    只听一声闷响,两口钟立即停止颤抖,阿丽听到表哥表姐的惊叫,她快步跑上楼去。
    从阳台上看下去,奶奶黑色的身体一动不动,她的四肢和裙摆展开着,在白色的积雪上摆出一种略带旋转的图案,她的颈上,仍然挂着那银质的十字架。
    朋朋、水水、阿丽,三个孩子低头往下看。
    朋朋看见奶奶面孔朝天,眯缝的眼睛好像闪着幽幽的光亮,心想,如果从奶奶的角度看,他们三个齐齐挂在阳台上的样子,也许就像腾空飞舞的三个小天使吧……

                                                     1982年11月一稿
                                                     1983年9月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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