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题变奏(十二)

刘晓萍

碎片

    铁坚硬无比,我抓住铁,我变得寒冷。它是支架和所有事物阴暗的部分,它矛盾地维持着自身的气候,兼具火焰和海水的特质,在一瞬间成为灰烬,而在下一个瞬间成为坚不可摧的壁垒。
   
    我不知道我为何被铁所缠绕?我的船只飘荡在无际的海面时,我只拥有桅杆赤裸的外貌,并束手无策地注视着它逐渐被风蚀,扬帆的航船最后成为一叶扁舟。我终日飘荡,海水铺开辽阔的梦境。
   
    我也不知道这是否是梦境的微小一部分?它以清晰的面目走向我时,仿佛波涛溅起的水滴击中了我的脑门。咸涩的气息弥漫开来,我看见手持铁钎的父亲正在和一条比铁钎更粗壮的花蛇搏斗。当我醒来时铁钎上沾满了血迹,冰冷地躺在地上。这是否是我最初关于铁的记忆?或者它根本就是一场虚构的小震动?没有任何揭穿真相的证明。
   
    幽暗的夜晚,铁站在脆弱的门的背后,宛如一个士兵。它旁边的猫眼连通两个世界,微暗的灯火在门的一侧闪光,寒雨正洒落于门的另一侧,铁是两个世界的边境线,在乡村的孤寂之上显现自己严正的意志。
   
    我抓住这铁,明晰了一种象征。我陷入一场征兆性的旅程。
   
    旺金伯的大儿子在离开人世三个月后,变成了一盆锈蚀的铁水。他瘪平的坟墓在桃花桩的封锁中宛如一亩良田,桃花盛开在他的骨节处。旺金伯天天在鲜花怒放的坟头收集落下的花瓣,投掷于火,所有的花瓣熔铸在一起,联合成一面铁青的墙,他面墙而泣,干枯了自己。
   
    我松开这铁,时间像石头垂直落下。
2006-9-11

风的镜子

    当世间一切声响都可以成为乐章时,我在音符中迷失。

    古老的航船将桅杆耸立在江边,绳索杂芜,我靠近,我变得虚幻。我锻炼自己的指尖,摩擦、撞击、合拢、散开,时光宛如破碎之花,发出沉闷的咕噜声。我感觉到流逝,宛如江水在夜幕下暗流涌动。
   
    辽阔的地方,风掠过生命,除了沙石,一切都在漂着。
   
    一个舞者将自己埋在沙里,她的舞姿附沙而行。与所有试图飞翔的舞者相反。轻盈是生命的一种假设。
   
    黄昏占据城池时,我在江岸,一艘帆船远道而来。我注视着对岸的灯火,它们闪烁、变幻景象,仿佛漂在海上的一面镜子。
2006-9-18

缝隙

    将自己撕碎前,我希望铁会裂开一道缝隙。
   
    我一直淌着河水跋涉,河面谈不上宽阔,但经久不息。水流时而湍急时而轻缓,岸始终是与我不相交的两条平行线,我前进时它后退或者延伸。河床上水草丰满,在我赤裸的脚踝边摇曳,恰巧映衬着我的荒芜。
   
    河水流经城市和乡村,它们在水的倒影中像一根被扭曲的标尺。贫瘠与富足都是被施于魔咒的指环,戴在抓狂的手指上。城市在河水的浸染中,慢慢洗尽了自己,露出狰狞的兽面,并马不停蹄地奔向乡野的纵深处。
   
    我听着流水的滴答声,手足无措。我在河里,翻阅自身的峰峦时,我成为那奔腾的兽面的一滴泪珠。
2006-9-18

纸飞机

    如果我在霞光里忍不住哭泣,我将注定在阴影里漂流。
   
    牦牛的草原辽远无边,河流波光闪耀;骏马孑然独立,嘶鸣在山脊回响;油光浓重的木门被打开,古老的院落空寂神秘;群山睡在朝露里,一条路在霞光里伸向远方……我恍惚的思绪在穿越不可知之地时,摄下一些离奇的剪影,仿佛内心的棱镜在低沉、拥挤的空气里所做的暴烈式的反叛。它们色泽艳丽,通过折射和幻化,凸现出一个世界的丰沛和此刻的沉郁。
   
    我在没有秩序的剪影里破碎,我的沉重的肉身在偶然的光照中加重了自身的份量。
   
    我感觉到飞翔,当我向上看时,天空下呈现出一只纸飞机的倒影。
    我的翅膀是一个假想之物。当我醒来时,我正受困于一个黑色的铁架,身上缠绕着礁石。我深陷一场悖谬之梦,矛盾的双方在激烈的争斗中毁灭了自身的引擎。
   
    大地是多么辽阔,而我委身的房舍是地平线上的一个斑点。
   
    我无数次地回到童年,退回记忆的罗帐,退回澄蓝色的子宫,我无可挽回地日渐衰老。我不能抵制成长和衰竭,我的出生是对死亡的一次彩排,而行之将至的旅程,是横在我脚边的一块石头。
2006-9-20

虚空被一种偶然性的短暂光芒所照亮

    杰克·凯鲁亚克在“荒凉峰的高山草地上或坐或卧”,他观望、沉思,遥望佛祖的身影。他等待解惑,逃离虚空和愁苦。而“这个世界只不过是随生而来的梦幻”。我们看着他将青春都丢在路上,碾得四分五裂,那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生命的荒凉以咆哮的方式让自己孤独、迷狂。
   
    当我阅读着这位“荒凉天使”的神经之迷狂的思想时,已是二十一世纪,速度是这个时代的利器,即便杰克·凯鲁亚克依然活着,他也可能无法用脚步丈量更大更深的迷失。只要我稍一转念,我就被卷入一场瘾君子式的洪流。哦!这似乎是一种评判的语气?不!此刻,我不需要追问什么。在一个众生喧哗的世界里,上帝不断地打起了自己的小瞌睡。
   
    让我们来娱乐吧!破碎的四月守不住猩红的花瓣。
   
    此刻,一场表演已接近尾声。我追着它看了2个月,那些张扬的青春的脸庞,那些嘹亮的歌声,那些与荒凉决然的狂欢。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无畏,写满了张爱玲那句被人引用腐烂的话:“出名要趁早”。可是,我被卷进去了。我崩溃了一个年代的距离成为了他们的跟屁虫。
   
    一场大型的真人秀落幕了。
    一个十八岁身子单薄得像片花瓣的男孩,在铁丝绳的牵引下,在舞台上飞了起来,低空滑翔,像只秋暮中的蜻蜓。但透明的翅膀下藏着一个时代的秘史。他的母亲在台下掩面而泣,收拾他试飞中落下的羽毛。可是,在他的没有穿破屋顶的起飞中,我也high了起来。
   
    当他着地时,我努力地寻找我如此亢奋的原因?缩在沙发里,完全忘记了下班途中在拥挤的车厢里,被粗野的公交车司机无理辱骂的郁闷。一个娱乐时代的非典型迷狂在我的身上同样充满想象。
   
    多么轻盈的飞翔!“荒凉峰”被隔绝在尘土中,肉身悬挂在空中不再沉重。谁可以抵制拥有翅膀的诱惑,谁又能对同类生长轻盈的翅膀不感到亢奋。希望的寄存比希望的埋葬要令人好受得多。
   
    青春像一场海啸,娱乐在其中是不朽的!?
   
    我在一个娱乐时代里,暴露于危险、困苦与悲喜之中,它兼具酒精、大麻和敌敌畏的力量。我们终将在其中获得以毒攻毒的力量,将一个时代喝完蛋。
2006-9-23

牙缝里的一枚铜钱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雪白一片,人们相互拥挤但从来不曾真正靠近,沉寂的气息从每个人的头顶凝固,盘旋着,夜中的峰峦般压下来。我始终没有看见葬礼上的主角,(人们总是说如果你梦见了棺材,那将是一个美好的征兆。我总觉得这是一种假想式的反讽。)人群慢慢前进,在我的梦里,只剩一种象征的意义。
   
    白昼一拉响门铃, 我就走在通往医院的路上。
   
    冰冷的器械在我的嘴里开始转动,我忍受着酸涩和探测进内心的警戒线,世界在另一端保持苍凉的意志,坚不可摧。
   
    “老了,更需要一口好牙。”一位老人在幽暗的过道上传授他对生命的理解。牙是骨头耸立的启示!?这是一个牙医的圣经?对于我,牙是苍凉的意志里美丽的谎言,坚硬地虚无着。
   
    如果我在30岁就丢失了坚硬的牙齿,是否将意味着我从此不能咀嚼世界的荒芜?实际上,我的整个牙床早就开始松动,世界只是悬挂在我面前的一枚铜钱。面对他日渐消失的光泽和越来越重的份量,我的牙齿开始断裂。并愈加脆弱、遥远,“遥远得失去了可辨认的踪迹,遥远得一无所是。”我看着眼前的世界,它只不过是永恒梦幻中的一次光照或轮回。
2006-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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