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题变奏(二)

刘晓萍

深夜如歌

    有些东西一旦盛开在夜晚,便容易凋零。

    空寂的房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节奏平缓而唐突,像掠过水面的翠鸟,声色明丽。

    无遮拦地沉迷于一出戏剧,几乎都忘记了时间。明明是很直观的主题,硬是被拐弯抹角地弄得四分五裂。看着着急、憋闷,可又不能扭过头避而不见,弄得像赶夜车的急行者,摇摇晃晃地束手无策。人一旦认了真,着了迷,灵魂就该出窍了,跟着上下颠簸,死活都不受控于自己了。剧中的人物沉囿在自己各色遭际中,每人都固守自己的认知、情感和理智,不相容便是必然。对生活而言,它是多么真实。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牵制于别人的生活和情感,又被别人所改变和制约。于情于理都是两条不平坦的路。相联系的东西越多,便越难以取舍和判断。也许,复杂的生活就是由这些交叉的线所缠绕而成的吧。

    爱是所有戏剧中最突出的主题,怎么能避免呢,它主宰着生命的起落。可爱一旦落到生活里却昏聩迷乱。活生生的心跳动得实在太频繁,如何能在准确的时间触及准确的节奏?那实在需要琢磨。可偏偏装在心里的东西除了爱还有愤怒、猜忌、冷漠、羞涩、痛苦……在爱的划痕之中它们也行色匆忙,并至而行。情感也是由此而复杂的吧。

    深夜大概是世间最温和的时刻,静静的,可以让一切如花盛开。

    10/14

扬鞭策马那是鹰的高原

    我正穿梭在幽暗的回廊,而我的脑际却是空无一物的高原。此刻,我还不能确定那之上是否雄鹰展翅?那里该是高原上的清秋。

    我的城中,人满为患,我的眼前却万马奔腾。那好像是存留于脑际的胶片,它以虚幻的假设映现遮掩不住的真实。我看着汹涌的奔流,静息如北极的冰川,马蹄脆响,声声宛如古老的沙漏,我活着无法成为大地的一份荣耀。

    窄门外是另一座城堡的尖顶,坚固无比又不堪一击。我突然想起这样的诗句:“那些隐匿身影的乌鸦,挤满荒凉的岛屿/她们飞出洞穴后,便成为孤儿/无法重返沉默的生活”一座城堡原来也是一座岛屿的缩影?人终身都是形单影只。

    我们许久都没有闻见鹰的气息,看到鹰的羽翼。鹰在无数个庸常的日子后,成为某个寓意深刻的抽象象征,它偶尔出现在一些诗句的中间或成为徘徊在幽暗回廊中的想望,以波澜壮阔的姿势和琢磨不透的轨迹将星光徒然降落于都心。“我的心,是星星纯净的镜子/它滴着血,从天空滴到深渊……”

    10/27

梦,思乡和断裂

    乡村的四季如夜幕下的池水,独守一隅而声色全无。

    一块沉寂的土地被翻开,哗然一片。我的脑际存有无数张胶片,每一个影像都是痛彻心扉的物是人非。父亲从遥远的国度缓步而止,伫立村口,那呼唤之声成为时空中流转的风。当我醒来,父亲正穿着泥土的盛装,我的骨缝流一股山泉,冰凉如草冢中的墓碑。

    遗忘必是徒劳,怀念更加荒芜,夜夜的梦,犹如饥饿至疼的肠胃,那里全是母亲的孤寂和沧桑,还有几个至亲者拿捏不得的微弱生活,它们像从枝头掉下的落叶,混在泥里,只能以尘土作为衣装。我含泪的注视永远是鞭长莫及的开始。

    怎么能干净地沉睡?昨夜的细雨再一次染湿了窗棂,空山鸟语,已是寒露满枝头。

    10/28

花自盛开

    一些影像,一段看似离奇的故事,一个关于神的传说……他们如此丰腴多姿。我扔掉所有的感叹,只剩安宁和满足,如丰收的农夫,温暖横穿秋雨的街巷,生命原本如此多情。不要形式和观念,不要鼓噪和演说,其含而不露的表征是最耐人寻味的本质。

    心房里原来洒满了种子和露珠,花种犹甚,一触即发地生出许多美丽,这般动容,思念如歌。那无由头的莫名只是遮蔽良久的愚钝,忧伤是多么无知,空耗隐匿而花自盛开的良辰。怎么能紧盯已成为僵局的结果,所有精致的细节都在路上行吟。

    此刻,思念如注,心花和鸣,都向着天际,天际是最后的归程。

    10/28

深深的忧伤的姐妹

    夜沉默如岩,不透一丝生息,我仿佛坠入笼中,周遭荆棘倾轧。

    我看到父亲紧锁的双眉,在我的屋脊不能舒展,而我最后的盾牌只剩泪水。精灵之歌已不复存在,我与我的弟兄反目成仇,为了卑微的生活和良知。我彻底厌倦,愤怒或遗忘,都不在乎。那些被丢失又失而复得的往昔,徒增伤感,那些没有终结又偃旗息鼓的蓝梦,成为生活中隔岸观火的罪证……

    原本就是异乡,来到只为唱一出子夜的哀歌。我的母亲顽强而执著,她所留守的家园在黑夜的池塘之周开始漂移,而我正流至远方,陌生如遗落的前世。我明晰一个并不遥远的结果,只触摸到愤怒,它摧跨了所有春天所保持的沉默。

    没有同行者,路途狭窄而冷寂,所有试图叩首的感激必将成为对死亡的膜拜。

    “深深的忧伤的姐妹/望着那胆怯的小船/沉落在群星之中/在夜的沉默的面孔中。”——乔治·特拉克尔

    10/29

秋阳,酷玩,午后的降落伞

    如果没有酷玩,如果没有他纯净而略带忧伤的嗓音和礼拜钟声般清幽而液态的节奏,我必将沉沦,沉沦至腐朽。半个月的光阴我全依附于他,在他的降落伞打开之际开始飘飞,屋脊同时是蓝天苍穹,窄门之中的空间是如此完整。

    我只是一个婴儿,他的音符是最恬淡的摇篮,如此舒适和安宁,心底的忧伤紧密相连,他深谙落叶脱离树梢时的溃殇,全藏于心,在风中缓慢奔涌。

    这是一个没有规则的岁月,秋阳的窗外晃动动物园里的黑手套,人单薄而全身长满了刺。我的目光滑过所有的书脊,那里写满了“亲爱的虚无,亲爱的意义”,在秋阳的和声中,全是“纸上的幻境”。

    10/30

同一个甬道,未知之门

    出门,八点四十分,迟到的班车,人群翘首以盼,这将消耗掉一个早晨的热情。二十分钟足可以让许多的事物出生或死亡,而我在演练一种静息的沉沦,跳过时间的节奏。我的灵魂留守在深夜支离破碎的梦境,关于虚无,关于意义。

    同一条岔道,红绿灯交替闪烁,一分钟,可以让生命浇注如岩。“现在的时间和过去的时间/也许都存在于未来的时间,/而未来的时间又包容于过去的时间。”(T·S·艾略特)我恍惚记得我已停止流动过多次,同一个甬道出来遭遇同一个岔口,“过去的时间和未来的时间/过去可能存在的和已经存在的/都指向一个始终存在的终点。” (T·S·艾略特)

    目光掠过所有的山脉和屋脊,所有旋转的光晕和繁华的街市,最终只看到自己的脚尖和脚印,在尘土的中央。也许只有一种语言可以“保持着一种恒久的可能性。/沿着那条我们从未走过的甬道/飘向那重我们从未打开的门” (T·S·艾略特)

    10/31

只是当时已惘然

    一首诗反复诵读直到心痛,心痛并晕眩,尔后不间断地出没在生活的缝隙中,像一个梦之幻影,尔或自己就是一个涉足其中的梦游者?这些已经不重要,重要的仍旧是那份闪电般的触及和绝望,那份挥之不去的哀伤,时间就是一座漆黑的山洞,摇摇晃晃,染湿所有的光线。

    我不由自主地对“光阴”痴迷,地老天荒的传说和电闪雷鸣的瞬间有时等同于一个长度相同的时间范畴,宛若生命中不可逾越的节点,必然的经过、短暂的停歇、扬长的瞬逝,过了一个点一切都是寻常的光阴片段。我迷惑于是“光阴”的玄虚还是生命的太过偏执?而背后是一长串由尘土组成的影子,歪歪斜斜,硬是拖出一串不可言说的故事。

    使出浑身的力,那够不着的线依旧飘在另一端。飘着,像挂在枝头的叶片,等待下一个季节,从春等到秋又步入冬,直到成为泥土的一部分,再也捡不起来。“光阴”本身也是寂灭?!“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积攒了一生的泪花,在一瞬成河。

    11/2

秋水无痕

    一场雨后,怎么也走不出夜之旋律,那份低回、犹疑和燥热而力不从心的曲调渐渐布满空洞的房间。白昼,我完全是另一个自己,心性无比刚烈,不知道所为何故?像一匹狂奔于荒漠的野马,尘沙铺天盖地,绿洲遥不可及,我拔光身上的所有鬃毛,仿佛是为了做成结实的长鞭以驱赶风沙的侵袭,只是内心的伤寒已开始触及全身。

    为什么要如此虚无和忧伤?我仿佛是在追问作为人之存在的根本。人的肉身是一道墙,灵魂是寄居墙内的巫师,玩各自的法术,隐而不露,粗鄙和雅致都无从探究,墙密不透风。因为墙,人们毗邻而居也遥不可及。当某天,原初的那个肉身摇身一变以另一副面目出现时,就如巫师换了一套衣装,因为灵魂的改变悄无声息,宛如空气、尘埃和风。

    母亲因为儿子的不孝和背叛而伤心欲绝,我只能听到她泪落入地的脆响,尔后在夜里锁紧自己的耳膜。改变无时不在,原由已无可考证。你永远只能去承担一个结果,一切“形生势成”。

    开门声总在深夜响起,不知道是哪里的夜归者?人的一生拥有无数把钥匙,但往往在正确的时刻开启一扇错误的门。门一旦被打开,就很难退居门外,你只能在门内穿凿四壁,等待衰老和死亡,如低徊的音符,反反复复在一个主导动机中将日子打磨成一个思想的巨石。

    11/3

看不见风景的房间

    我所写出的标题似乎早已存在?我只是从记忆的仓库中信手拈来,它此刻暗流涌动,是巧合,是情随事迁。我相信机缘,坚定不移,那些相遇和契合并非人与人之间事儿,时常也在人与物之间,物与物之间。我的感动时常缘自物,当然物由人设,只是那个背后的人可以完全隐去,哪怕那物所呈现的是一小段投影、几声和不上拍的音符,一块碎玉断瓷……物自有其声色,我喜欢在无尽的冥想中偶然遭遇这样饱含心思而静默的物象,它们无限地充实了我的想像和追忆,仿佛在推算前世来生。

    凌晨的时候在看国内最喜欢的一位女诗人的随笔,但她平淡的语言和我似乎再也抓不住音韵的诗歌让我顿感疲惫。我似乎不再能从她的文字中找到那份清丽和细腻,那种独具诗人才情的孤傲和敏感,以及某种不应丢失的关于内心的神秘。我们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周遭,又被周遭所改变,由外及内,只是我曾一直认为内心的巨大空间难以被移植或装饰。人类最大的苦难是心灵的苦难,这是我言近旨远的修辞。但在一个属于阅读的零度状态中,心灵只是一个照射词语轮番起舞的多棱镜。

    人最难寻找的是意义,女诗人回馈给对她后期的诗歌创作产生置疑的读者说:为内心的快乐而写诗,但困扰她内心的仍是“克服写作中时时冒出来的无聊感和诗人在现实中的无助、无力、无奈之感。”是啊!我们如何在这样一个“毫无诗意,也不需要诗意的时代”将诗意种植在苦难的心灵之中?我对“意义”一词第一次产生诘问,但这仍不能成为我宽宥诗人的条件和理由。我为心灵的苦难再次加重了一块砝码,而生命天平的另一端每天都轻染莫名的重量。

    11/7

夜之魅

    一天末尾的倒数第二个钟点,白昼的生息只剩最后一点残渣,即将步入零点,零点是一个交界,这座城市其心脏中永远有醒着的冷寂和繁华,也许零点是一段高潮。我从“新天地”回来,走进屋子第一件事是打开CD的封套,古尔德演奏的巴赫。其实,我并不十分擅长理解巴赫,特别是他的丰富瑰丽的赋格,但一阵过分的热闹之后,古尔德的清丽剔透让负重、眩晕的大脑顿时沉静下来,沉静是夜应有的气息,此时应是深秋,夜也应有几分寒凉,这与飘出的琴音不谋而合。

    从画廊到酒吧,从一个艺术中心到一个娱乐中心,似乎不需要过渡。游弋者如芸,面容总在同一个兴奋点,从艺术寒暄到薯条、啤酒,仍保持一个优雅的姿势。我的消化能力有限,姿势也趋于僵硬,撤退是唯一的选择,酒吧里那位黑人女歌手高亢的嗓音仍在回荡,伴随昏黄的灯光、招待穿梭的身影、每一个泡吧者自如的欢笑……我不能忍受外界的声响争夺内心低语,巴赫也许是我撤退到内心的召唤。

    古尔德买回来有很长时间,偶尔听,但总不认真,通常在听的时候会做一些其它的事,有时是洗衣服,哗哗的水声把琴声淹没得时隐时现,有时是搽地板,盯着抹布下的污点,琴声仿佛是从窗外飘来,断断续续地撞击。这会,门窗紧合,屋内只有琴声,我仿佛占据了山水环抱中的一方水土,虽然阒寂空濛,但如窥破寥廓梦幻中的海洋。

    在这座城市的声色中,有太多值得揣度的东西,但它们基本是保持在一个相对的深度。有些东西隐退了,更多的找到了自己的舞台,诗人们变成了业余歌手,天才们望着自己的米缸发呆,商业中心离艺术中心近在咫尺,艺术中心和娱乐中心是可以的嫁接的,我找不出其中原由,也许因为巴赫离去太久、太久。

    11/8

意象与生活

    广告、创意、策略、概念,摸不清头脑的表述、被滥用的“文化”,观念不能再加阐释,我们抓住了什么?一个泛文化的云谲波诡的黏合,在如今形形色色的广告概念中,除了“文化”这个词本身,一切都是荒谬的。贩卖“文化”的肩客谱出高蹈的调子,不曾担心会变成一出滑稽戏。除了形式主义者的表演,我们到哪里去寻求应有的感动?“文化”被戴上面具,一面面地换来换去,像失去弹性的橡皮筋,终究成为垃圾筒里的一条破线。

    荒谬,多么贴切。当我们翻开生活时,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变形的,宛如凹凸镜所折射的影像,我就是荒谬的主体。许多东西不能凝视,浮光掠影的瞬间也许能获取片刻视觉上的满足,掀开表层,展望成为隐忍。

    我将在生活中日渐卑微和渺小,没有一件事物能阐释这念头的来由,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成为抽象的符号,就像一幅被称为现实主义的画,其中都是奇妙的形象和怪诞的表情,而我似乎已成为那幅画作的中心。我解释不了什么,这是一个意象的世界,核武器是一个意象,迅速融化的冰川是另一个意象;巴赫是一个遥远的意象,超女是一个活生生的意象;食不裹腹的贫困山区是一个意象,而斥3.6亿巨资完成的一部128分钟极度疯狂的影片是另一个意象……意象相互矛盾,矛盾且互生,我想起了刘小东的一幅画(《田园牧歌》),站在烈日下那个锁紧眉骨的年青人,焦虑像在他脸上燃烧,我被他彻底震碎。

    我开始觉得无聊,像我所喜欢的女诗人所言,无聊难以克服。我所有的热情被横七竖八的意象所击碎,持久而野蛮。我找到了我之所以喜欢浓烈的原因,我需要力量和勇气。

    11/9

流水

    打开音乐,我见到了流水,夜歌悠长,三千青丝从头顶垂到地上,编织成河一样的日子。我第一次听到“河床效应”时,别人用于对市场控制的手段,而我更感觉那应该是一个生活术语——泥沙俱下是生活的效应。

    每天,我必须赶两趟班车,一早一晚,从同一个地点出发、同一个地点达到,像履行某种契约,也许我的短暂而漫长的一生是在执行一份过期的合约,而最终的审判官隐而不见。

    每天,都有不胜枚数的尘埃落入房间,爬满书脊和墙壁,历史通常淹没于尘埃而不是光阴。我已忘记了童年时那颗遮荫的古树,如今它已成为泥土的一部分。如果阳光正好穿过它的枝叶,我就可以看到一场尘埃的细雨,落下来,长成了我的生活。

    生活因过于庞大也形同虚设。它似乎是一条由尘埃汇成的河流,无处不在又恍如幻影。我行至河流的决口,正好夜凉如冰。

    11/11

一只黑手套

    抬头,目光掠过所有的书脊,这个名字就落在正前方——“一只黑手套”。此刻,胃部异样烧灼,我接二连三地塞给它一些食物,但它并不领情,闹腾得翻江倒海,令我坐卧不安。

    电视里的一个镜头让我回到了十二年前,记起扎着马尾辫的自己,拎一口粗鄙的箱子就来到了这座都市,什么都是陌生的,带几分恐惧和好奇。吃五毛钱一个的白馒头和一块钱能吃三顿没油的煮面条,断断续续几年的岁月,不曾感到过丝毫委屈和难过。那时,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拽着,有一股力,一直在心底牢牢拉着,似乎比外面世界更强大。如今,可以不再吃馒头,心底的力量却弱了,很容易就感觉到无聊和虚空,漫无边际,从黎明蔓延到黄昏。

    中午在某网站看到两位艺术家的对话,谈80年代;谈80年代的父辈、祖辈;谈我们的文化艺术、政治环境和意识形态,看得鼻子冒汗两眼发花,身体出现虚脱。尔后,整个下午恹恹欲睡,这是一种奇特的反应,不是心理的成因更像是生理的直接反应。就像此刻胃部的强烈不适。

    “一只黑手套”,流亡者丛书中的一本。这个书名和写它内容的作者之间所透露的隐喻令我着迷。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任何时代,任何个体相对于时空来说都是在履行一次生命意义上的流亡。不着痕迹,悄然独行。弄得喧哗震动的像流星,也许那就叫生命意义上的伟大吧,但多数都是“篱篱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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