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题变奏(十一)

刘晓萍

走路和做梦,两种毒药

    我变换了菲利普•勒吉尤的话“两种苦修:走路和清醒地做梦。”
   
    我在深夜里读菲利普•勒吉尤的《卢瓦河畔的午餐》,椎骨在硬板床上间断地疼痛,精力分散。这是一本令人遐想的书,他像河水一般缓慢清澈地流淌,一位作家对另一位作家的拜访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自由穿越,充满警觉、活力和深情。“一个永恒的二月,在暗淡冰冻的光中,卢瓦河水平柔轻滑而过。”我想象着这个场景,两个人缄默以对,平静注视着对方,彼此骄傲、颔首,传递细微的深情,河水流淌隽永。一位作家对另一位作家的敬仰像是跨越于宽阔水面的桥,也像是两个精神时空的连通器,全神贯注的倾听和解密,仿佛一次甜美的酒醉。
   
    有什么能控制席卷全身的精神力量?等同于饥饿和寻找。饥饿更像是一种精神的直觉,而寻找便是必然的宿命。在穿越细琐或庞大的事物时,我无法停止前进的步伐,或者后退,而实际上,我只是不停地在走路和做梦。
   
    很多东西都会在我的梦中出现,响尾蛇的丛林通常在我闭上眼的一瞬出现,睁开眼的一瞬消失,它应该是在一个幽暗的地方,我守着一个出口,关上灯等待光明。昨夜,满载货物的集卡,风驰电掣,而我到达的地方在遥远的过去,一座小镇破败的仓库开启残缺的木门,里面有一间黑色狭窄的房间摆着我的床,床头是一只飘荡着药香的陶罐,仿佛摆放了几个世纪。一个身影在幽暗的光线中颤动,我的姐姐在黑色的房间里晃动着丝绸衬衣的光泽,她如此青春。
   
    路途在过去的时间中,变得无限漫长,经蔓曲生。我总是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刻到达一些场所,它们在我所熟悉的地方面目全非。梦不能等同于希望或者回忆,它仿佛是活跃在我身体里的某种病菌,带来精神上的自由和警觉。也许,梦是我不曾经历而正在经历的生活,或者说是我曾经应该经历而一度遗失的生活,谁知道呢,它不像一次约会那样新鲜和详实,更不像一次拜访流动着许多秘密的细节,它只是以貌似静息的姿势展开的声色雷动的飞翔。(哦!飞翔并不是朝着光明而去的唯一的姿势。)
   
    我几乎混淆做梦时和走路时的样子,我的生活同样深陷其中。
   
    《卢瓦河畔的午餐》在我看来正是记述了一个梦,漫无目的的交流正是一个事件的主旨。火车到达指定的站台,寒风拂面,带着行李,按响门铃,屋里有温暖的壁炉,迎上来的主人就是他想象的样子,他们漫步,沿着河堤,在河岸上开启希米尔威士忌,谈话像酒一样少量而醇厚,口中咀嚼着食物和词语……“在悬浮于卢瓦河上的金色光照里”一切都像梦一样真实而虚幻,但值得长久回味。
   
    2006-8-7
   
   

我偶尔度过了忧郁不堪的白日

    我不该如此鲜明地记住这句话,当然这也根本不是因为作者用醒目的黑体字写了3遍,在短暂的段落和浓密的词语之间。我很想来点小小的叛逆,在他的慎重其实中不屑一顾,但我还是被其深深吸引,这由十三个字组成的短小的句子,我不知道法文会有多长?那些带着声调的字母也带着一种令我迷醉的气质。
   
    日光灯有点惨白,我不知道这种微冷的光是否有点寒意浓重的二月的气息?不过,我确实感觉到了卢瓦河上拂过水面的日光,理性、微寒,充满被储存的激情。我就在这种光里读完了《卢瓦河畔的午餐》,热量从40克左右的刚古纸上四散,流入我的肌肤。我不能不说,这是一次难得的相逢,它无原由而像一份催情剂地勾起了我消失许久的愉悦,仅属于阅读的令人迷醉的愉悦。
   
    圣•弗洛朗孤独空旷的房间回荡着令人迷恋的古老的花纹,其中堆砌冥想的时间,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就是这古老房子的屋顶,长久环绕,他们以肃穆的神情成为独居老人、一个卓越作家的精神向导,记忆之源。虽然他们只留下回忆的身影,日常的细节、语言以及思想的光辉。就如此刻,我离卢瓦河如此遥远,但我仍旧看见了它轻缓的波涛。这是一种迅捷的沟通,比光速还要快和直接,同样和阳光一样明亮持久。我的阅读的巨大幸福同样来自这种沟通,词语的媒介显得精微、神秘。
   
    我对那座陌生的法国小镇的敬畏等同于我对这部作品的敬畏,那条古老的河流,闪烁着金色阳光寒风拂面的二月,空寂的站台,两个语气平缓词语锋利的人,一个闪烁着智慧的渐失光泽的眼神,一个翻腾着密探般警觉的矜持灵魂,微量的对话,却已深入词语的所有秘密,关于写作、记忆和奔涌却从不曾根改的时空。
   
    相逢显得珍贵,在并不盛行的这些名字里,我幸遇了他们:菲力普•勒吉尤,朱利安•格拉克,伊夫•博纳富瓦,彼埃尔•勒韦尔迪,勒内•夏尔,这个名单也许会无限加长,他们几乎都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笔耕不辍,而来自同一个优雅而充满贵族气质的国度。我不知道当他们被转述成汉语时,有多少东西被遗失,有多少被篡改,这同时引发了我对法语的兴趣,他们一直在写作中用的语言。
   
    这是一次纯粹的精神漫游,虽然其中闪现着物象的日常细节,但一切都充满了圣徒式的绝对的忠诚,不是因为盛名或者任何物质的因素。没有什么可以媲美这种深情,文学也许只是其中的一种象征,我理解这种象征中的精神元素时,仍然找不到其他的词语,“精神”这个词因为平常而失去了它应有的光辉,就如我们这个时代在物质的深渊中庸碌无为。
   
    在我们这个时代中,我无法回避我如题所引用的句子:“我偶尔度过了忧郁不堪的白日”,幸好有静夜中的阅读,继续穿越时空的对话,为精神作指引。
   
    2006-8-8
   
   

夜和狗,以及不可把握的潜在疯狂

    多年以后,我还能清晰地看见那个夜晚,在母亲的背上,我的睡眠正被惊醒。
   
    乡村的露天电影正如火如荼,那应该是一部类似叫着“闪闪红星”的影片,留有褶皱的银幕在两根由弯曲的松树树立的木桩间拉开,风从四面临拂,银幕微微颤动,黑白的影像跟着摇晃,剧中人微微倾斜。小山坡就是天然的剧院,它的斜坡形成规整的排列,人群层层叠叠,站着居多,一个多小时里盯着晃动的银幕全神投入,脸部表情完全打开,这也许是最朴素的一种关于电影的戏谑性的迷醉。我完全忘记了剧情,他们在银幕上的对话和生活对年幼的我而言更像是一场木偶戏,我无需记住剧情,银幕下张开的眼睑是夜幕中闪动的星火,他们令我迷醉。
   
    电影接近尾声的时候,人群中有人惊呼,接着整个小山坡上乱作一团,人们交头接耳,神色慌张,露天的电影成了没有结局的悬片。那个夜晚已立寒秋,山林中的枫叶沙沙作响,在冷白的月色下吐出经脉尽显的焦黄,不时从枝头飘落。人群四散,疾速逃离,那部影片的结局悬在微寒的夜风中,无人接纳,小山坡顿时从喧哗落入无援的孤寂,还在银幕上跳动的影像转而阴郁,恍恍惚惚宛如幽灵。
   
    5岁时的睡眠没有任何担负,何况我是在母亲的背上,温暖、舒适。那场草草收场的电影只是我的催眠曲,我睡得热闹而塌实。母亲跟着父亲还有两个哥哥,他们在快速分散的人群中加快了自己步伐,呼吸低沉而急促。村子里的小白和小黑两条狗迎了很远的路,一路狂吠,有些失态,我难以判断它们的触觉能延伸1里地?人们惊恐的眼神由远及近,小黑和小白也许也已疯狂?
   
    外村,一个20出头的女孩正被从远方窜来的疯狗追着,密林深处,她的头上已被抓出几个窟窿,人们来不及施救,她就已扑进蓄满水的池塘。我被一声响彻云天的悲鸣惊醒,父亲正好摸出钥匙开门,而两只狗在门前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叫声,像是对我们的提醒。
   
    深夜时分,母亲听到了二哥沉闷而粗重的呼吸,异于平常,母亲对某种事物的敏感使我感到震惊,她的睡眠总是异样警觉。她从自己的床上爬起来,轻轻地划亮火柴,走到二哥的床前,在她面前的景象也许可以令许多人不寒而栗,但她的镇静多年之后都令我难以释怀。
   
    二哥还在睡眠中,但脸部表情显露出痛苦,他不时地轻轻摆动自己的头,像是需要摆脱某种压过来的力,他没有睁开眼,但动作分明是一种有意识的抵抗,母亲看清了一切。她举起灯时,一个只有人身三分之一高的幽灵就在她的面前,他的手刚从二哥的脖子上移开,绕过睡在外边的大哥,他将冰凉的手伸向更小的二哥。他吐着舌头,在灯光中逐渐缩小了自己的身子,一分钟后隐匿不见。母亲顿时醒悟,小白和小黑的叫声,它们早就在一里以外感到了幽灵的气息,它们前去迎接我们,试图保护我们,但当时我们正被另一种逼迫而来的惶恐所控制,我们没有丝毫察觉。结果他就在我们走进家门的同时,尾随而入。
   
    母亲对这种鬼魅的东西所具有的胆略一直令我不解,她看到这一切时,仍然没有慌张,我们继续沉睡,母亲在二哥的床前座了一夜。她在静静地守护着自己的儿子,她似乎在看见幽灵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了天明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
   
    村子里早起的人,在天边还只有一丝鱼肚白的时候就已经下地,他们的勤劳胜于阳光对大地的照临。在太阳升起来的那一刻,村子里炸开了锅,大伯的大儿子去了另一个世界,人们发现他悬挂在房梁上,瞪着冰冷的停止转动的眼珠,吐出舌头。没有人可以想到这种意外,除了我的母亲在深夜中所领受的令人难以理解的讣告,当时他正想对我的二哥做着什么?他当时只有将近20岁。
   
    那一年的秋天,狂犬病肆虐,从一个村庄蔓延到另一个村庄,人们紧闭门扉,惶恐度日,将小白和小黑关进封闭的屋子里。
   
    二哥多年后还清楚地复述着那夜的感受,他感觉有人掐着他的脖子,寒冷直逼他的头顶,他拼命挣扎,很想喊叫求援,但喉咙被东西堵着,他想睁开眼睛,但怎么使劲都是徒劳。随后他感觉到了光亮,他没有出声,但知道母亲在他的身边。母亲多年后都不能理解,大伯的儿子为什么要为难二哥?在他刚刚踏入另一个世界的时候,他是否是感觉到了害怕?二哥那时是他最好的玩伴。
   
    小黑和小白熬过了狂犬病肆虐的时期,它们一如既往地在白天安睡,夜晚醒着,它们在黑夜中投出幽蓝的眼神,立于两个决然相反的世界的交界线上,不时地吠叫两声,人们在它们的守护下安眠,整个村庄在魔幻的梦的边境线上到达黑夜的另一边。
   
    2006-8-10
   
   

除非一个字给我指出一条好路

    摇滚式的金属颤音在夜间变得清凉,我还没有完全领悟,“清凉”这个词是否是佛家的隐语?也许任何事物都有不被自知和他知奥秘。你能知晓多少穿过阳光的影子?除了你自身。在自身之中,人更能照见那些白色房顶的孤寂。曲调所带至深夜的眩晕像散落在边境线上的掩体,危险而宿命。
   
    日常的呜咽绞缠在记忆的裂缝中,我全部的记忆是一堵无法泅渡的墙,横在未来浩瀚而透明的水中,我只看见了墙坚硬的倒影。
   
    我梦见一座寺院,立于峰峦,它的莫测高深像我的路途一样曲折幽深。
   
    我无法重访过去,也没有东西能填满未来,夜空空荡荡。
   
    我在空寂的夜中触摸诗句:
    一缕光落在杯子边沿
    我失望的手什么也没抓住
    最终我将独自活下去
    直到最后一个清晨
    除非一个字给我指出一条好路
    ——勒韦尔迪

    2006-8-13
   
   

我在希望中劳作,得不到任何酬劳

    山麓潮湿阴冷,布满泥泞的小径,它只是我梦中无数场景的一处,但它反复出现,叠出狭小的台阶,我从不曾攀至峰顶,在丛林与小径之间,梦境重峦叠嶂。
   
    征兆宛如诗中的修辞,但无法保留适中的优雅,它们神出鬼没,拉开生活的链条。一枚梅花形的印章刻进了我的手臂,一只铁铸的蜻蜓捆绑于其上,具有浓密纹理的石头是它的呼吸。我飘得太远了,而我在石头的圈套中。
   
    我可以成就什么?如果一切不是乌有,流水终将在沙上相遇。
   
    我在镜中抚摸额头,在光的折射下,映现墨色的斑点,在我长久的注视中,成为一些字迹模糊的印痕,恍如古老的碑文,一些虚拟的人物在镜子反面发出阵阵叹息。
   
    镜子,多么清醒的旁观者,而我忧郁的额角从未在你的房间醒来。
    2006-8-14
   
   
   

词语之殇

    我所说出的词语,正在通往昨日之路上碎裂。
   
    我正在读一篇短文,词语迷离,柔润的气息在字里行间形成一个中心,意向丰美。短小的篇幅,宛如精悍的诗句,我在两个词之间下沉,如同回朔遥远的记忆。
   
    穿过阳光绚丽的照耀之后,我变得莫名地忧伤,我的母亲正在酷热的盛夏护理自己身上的疼痛,房舍四周的田地,木棉如雪怒放。
   
    夏天在乡村的头顶像一片罂粟地,盛开丰收和沦陷,稻穗金黄,人仰马翻。从烈日下收割粮食,从泥水中收割劳疾,我的乡亲们日复一日。我站在城市的塔楼上,触摸母亲布满老茧而开裂的手指,岁月在我的脚边长成一块巨石,对此,我束手无策。
   
    我努力将视线转向蛙声嘹亮的夜之星空,那里有甜美和安宁,凉风习习。银河像一条丝带,在宇宙的深处漂浮不止,乡村的栖息就在这条丝带的纹理中得到舒展。女娲从云端飘来,嫦娥在月色中起舞,她们是老人褶皱的唇齿间悬挂的一滴露水,辉映漫天星斗,夜挂在萤火虫明亮的尾翼上,在稻田上漂移。
   
    告别我的乡村,便告别了繁星之夜,他们躺在记忆的深处,仿佛海市蜃楼,而他们只是拥有清澈的四季和群山之中的安宁。
   
    我不知道为什么忧伤?穿过记忆的回廊时,仿佛遭遇锋利的刀片,在千里之外划开一道伤口,母亲举着苍老、虚弱的眼睑,站在刀片的另一端,直指我所安身的城市,她握着我的乡村的唯一一把钥匙。
    2006-8-25
   
   
   

拥挤的空白

    编年体的诗章只留下骨节,意向分明,我住在那些骨节里,细密的安宁在经脉里涌动,骨节外是铁铸的词语。
   
    我的迷惘等同于浩淼的海水,一阵浪花一阵风。
   
    我对死亡讳莫如深,当夜晚的钟摆疾速如飞,白昼就在滴答的轰鸣中停止转动。父亲住在晃荡的钟摆之中。
   
    凌晨的音韵被阳光忽视,挤在黑夜的出入口,浩浩荡荡,庞大得宛如一口气息。
   
    雾总在路的前方,浓密如盖,拉开一片虚无。
    2006-8-28
   
   
   

沙石,我伴你起舞

    人们在夜晚戴上面具,像戈壁上的羚羊,枯萎世界,枯萎他自身。你怎么能忍受没有边界的表演?将戈壁想像成草原?黑暗中的眼神充满话语,充满渴念和隐秘,光,从我身上盗走了我的诗意。
   
    我在人群中被埋葬,当我复活时,未曾得到神的抚慰。
   
    有一种不幸,只生长在体内。它在角落里闪烁,仿佛一团火。照亮你,并毁灭你。
   
    一只被挂上墙的鸵鸟的翅膀,一匹被人牵着鼻子的骏马的缰绳,“说那火焰迟疑着不说的”,在我的梦里指明方向,并飞翔,我在它可笑的无限黯淡中沉沦或觉醒。
    2006-8-29
   
   
   

冷静的意象指向谁?

    天亮了,梦褪去
    马不停蹄的远方。
   
    秋近了,一个喧腾的季节奏响尾曲,而我的性灵之思依然充满空白的喧哗。
   
    夜晚像一场魔术,我在沉睡、旅行、清醒地观看陌生的事物以万缕千丝的联系分割我的生活。道路在拐弯处引爆地雷;树在沙滩长时间摇曳,迎着波涛;一艘船在舞台的中央缓行……我安静地醒着,光停止了一切。
   
    人在梦里激烈交战,神秘的事物穿越黑暗之墙,装扮自己。在梦和醒的缝隙里,声势庞大的呼唤徒劳无功。
    2006-9-10
   

版权所有 游吟时代 保留全部权利 © 2003-2013 Youyi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