阒然的乡村

刘晓萍

    “往回走,走向你的内心吧,不要追随盲目的时间。假如你能得救,那是你在拯救自己。”
                                           ——彼埃尔•勒韦尔迪

引言

    夜深人静时,他们一再在我的脑际浮现,深入内心的河床。那些面容,声音,举止和像黏土一样毫无光泽的生活,朴实得如高原上的焦石。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来去无声。我怀念他们,像阅读最深沉而平静、朴素的诗章那样试图来描述他们不为人知的生活和生命的起落。

    从一切的尽头

    听邻居叔伯们说:在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使尽了全部力气猛然扭过头紧紧地盯着站在人群中的小儿子。他的小儿子生有一种顽疾,多少年来令他愁肠百结、郁郁寡欢,至死也无法平静。叔伯们还说:他不应该这么早就走,他是被这个小儿子给磨的。他完全不像这个年龄段的人会经常去附近的茶馆喝喝茶,玩玩牌,胡侃神聊。他越老越安静,话也不多说,放自家的那头老黄牛时总带着本书,周围通常有两三个小孩。他对谁家的孩子都那么好,和他们说话,给他们好吃的,讲故事给他们听……其实,他应该享享清福的,孩子们都大了,苦日子、难日子也都熬过去了,要是那个小儿子不那么命运不济……他总是那么厚道,从来没跟任何人红过脸,碰到什么难缠的人也总是避让三分。“为什么阎王不长眼,偏要先把好人都接走。”一个婶娘哭着说。

    这个人他就是我的父亲。他临终时我远在千里之外的S城,我只有靠叔伯婶娘们的话才能想像他临终时的样子。这将是我终生的遗憾和愧疚,是我在无数个长梦之夜所剪不断的追思,是我成为一个不孝之子最有力的佐证……

    我的父亲离去后的第二天我才回到家中,整整一晚我在行使的车厢中没有掉一滴泪,我的眼在黑夜里睁得比白天还要大,脑子里一片空白。踏上家门的那一瞬,初春的寒风在我的骨缝中打转,我的整个身体整整3个小时颤抖不停。我的母亲坐在床上,憔悴、眼圈红肿,一见到我泪水就顺溜而下……再看看父亲身前躺着的床,只剩下几件衣服,我都记不清他穿了多久。在凌晨五点钟幽暗的光线中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晕眩,家中像遭到浩劫,东西七零八落,我呆呆地站着,找不到一个地方坐坐。

    父亲的灵堂设在村子的公共祠堂里,在父亲的棺木前面放了张床,我的两个哥哥在此守夜,此时还没醒来。母亲说人去世在七天之内都有灵魂,他能感知一切,所以我们要日夜守护着他,否则他会孤单害怕。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微弱的光线射进半掩的棺木中,我最小的姐姐站在我身边推推盖子说:“看看父亲吧。”我的内心一下子抽紧了,不自主地后退了几步,三姐自顾地将头凑近了棺木,我颤抖着将目光移近。父亲躺在那里寂静得让人发狂,好像比原来缩小了好几倍,只剩下皮包骨头……我的双腿在一瞬间失去了全部力量和控制,承受不了上半身的重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过了多久缓过来我已记不清了。

    三个月前我曾接到过在另一个城市居住的大姐打来的电话,她劈头盖脑就跟我说:“父亲恐怕不行了,你得早点回去看看……”那时我愣了半天也没有缓过神来,真的那么严重吗?“我上个月打电话回家还一直是父亲接的,他听上去还好呀?”我跟大姐说。她半晌才回答我“我一直没跟你说,上次检查时医生就说父亲已经到了晚期……”那时是2004年的十一月,我知道父亲是前半年做的检查。而他们谁也没有对我说过父亲得的是癌症。之后,我赶快拨了电话回家,是母亲接的,当我问到父亲时,母亲沉默了一会说“你要是能请假就早点回来,不过你父亲不希望你耽搁工作,等到过年放假时回来更好,我们也放心……”放下电话我心存喜悦,我想如果真像大姐说的那么严重母亲应该不会这样说的。其实,我根本不知道那时父亲已卧床不起整整两个月,他一再叮嘱母亲不要告诉我实情。

    我在外头已有十个年头,求学,求生分不清主次。怀着浓郁的理想情怀在前几个年头里我充满了青春的热情,时间长了,我的生活一如既往,为生计奔波了许多时日甚至还是食不果腹,许多美丽的幻想一个接一个地从脚底滚过,我有些力不从心。由于经济原因我一年回去一次,实在不行两年才回去一次。我对父母说我很忙,单位过年也要加班,父母都信了,大年三十的时候我烧完两个青菜,守着一个电视机,听着窗外隆隆的炮竹声不知所措。等到估计家中年夜饭差不多吃完时,我就拿起电话,通常是父亲接的,他总是问“有没有吃点好吃的?冷不冷?有朋友在吗?……”我总说“我刚和一群朋友吃完饭回来呢,菜太丰盛了,大过年的人家也得回去呀,总不能老陪我,所以我现在回来看电视了。”说实话我的朋友还真不多,在我从事动画的时候,我公司里的许多人都觉得我是一个怪物,整天也不说几句话,老拎着几本书,别的女孩子整天涂脂抹粉花枝招展的,就看我穿得像个男的,一点也不知道修饰,整天披头散发……通常我和他们说不了几句话,因为彼此都听不大懂对方在说什么。我也不懂如何去取悦别人,所以在几年的时间里被穿了不少小鞋,遭到许多不明不白的讥讽。我也有几个很好的朋友,到后来我越来越觉得一个人呆着自在所以很少主动找她们。当然这些我的父母一概不知。

    不知听谁说过,人快到三十岁时,你就知道你除了要安顿好自己还需要尽很多责任,最主要就是要对得起父母,尽一些子女的孝道。我想这句话是对的,所以在二十八岁的时候我不停地对自己说:“你必须学会赚钱,学会走出内心的世界,学会取悦于人。”后来我找了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只是还不能在短期内脱贫。而我的父亲已到了生命的暮年。

    还是倒霉的钱,我硬是后了一个多月才回家,那时已临近春节。实际上还是大哥的电话让我不得不立即起程,我跨进门的瞬间几乎惊呆。父亲连说话都困难,床的上方挂着三大瓶点滴,见我进去只能点点头。而我的母亲憔悴衰老。那时我很想抽自己几个耳光,但没有力气。我迅速地跑出房间,泪水是我全部的悔恨和哀伤。

    我在父亲的床边连续呆了十一个日夜,每天至凌晨,帮他拔针,插氧,喂他喝水和少得可怜的食物。中间有一晚父亲突然明显好转,他喘着气说:“你刚回来时,我不能说话,现在好多了,就是想问问你,现在到底好不好?工作做得顺心不?借别人的钱还了没有?我现在没有任何能力,你要照顾好自己……”我有点哽咽,但强忍着说“我好着呢,现在比前几年好多了……”父亲笑了,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母亲站在一旁一直盯着我俩,等我们不说话了母亲说:“你也这么大了,个人问题也要考虑了,在外什么都要注意……”我没有回话。过了半天父亲却说“这个也不要太着急,主要是自己要有能力,要自力更生。”

    在第十二天的清晨五点喂完父亲半个苹果,我踏着雨水离开了家。那时我完全不会想到这将是我终生不能弥补的错误。我以为父亲还能等着我第二次回去,不知道这一走就是永别。我有多么愚蠢和无知啊!与或我压根就是一个不孝自私的女儿?虽然,父亲不停地催促我早些走,我却没想到在那样的情状里他是多么希望我们都在他身边。

    我没有勇气说我完全了解我的父亲,自我十三岁上中学后就住在学校里,只是周日回去。后来我彻底离开了家,只身在千里之外的S城学习,打工。我总试图在养活自己的同时能养活我的父母,却往往心有而力不足,在比较好的时候我也寄了些钱回去,但几年来起起落落总不顺心。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曾有过一段十分美妙的时光。那时,我其他的哥哥姐姐都不住在家,他们要么在外工作要么在外读书,只有我和最小的姐姐在家。一到晚上,母亲就炒上一瓢花生,给父亲和自己各自泡上一杯茶,然后开始了他们的“说书”时间。父亲那时就把《三国演义》看了好几遍,书都翻破了,母亲看得自然少些,但母亲很好胜,每次都为对书中人物的不同看法和父亲争得面红耳赤,几轮下来父亲往往就说:“好好,你有道理,我不讲了,现在你一个人讲吧。”这时母亲也不说话,我们就开始吃花生。我记得村子里有一个叔爷每晚必来我家听书,他笑咪咪地看着父母争执总一声不响,喝茶、吃花生。这个叔爷在几年前就去世了,是父母帮他办的后事。在那段岁月里父母给我们讲了《水浒》、《封神演义》、《隋唐演义》、《西游记》等,这些成为我童年最为甜美的记忆。

    后来一段时间我经常看到父亲总喜欢不停地抽着土制的烟丝,想自个的心思。孩子都慢慢大了各种事情接踵而至,那时除了我的两个姐姐已开始工作,其余四个人都在读书,父母每年一到寒暑假就开始为我们的学费着急。很多时候都是要借钱的,父亲脸特别薄,不到万不得以也不向别人开口,有时还空手而回,更让他不知所措。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那年,因为要给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人交学费到处借钱都凑不齐,母亲让父亲将家中仅盛的两袋花生拿到镇上去卖了,父亲天刚蒙蒙亮就挑着花生出去了,日落时还没回家。正当母亲担心着要不要去接一段路时,却看见父亲挑着花生回来了。结果一问,父亲说他等了一天都没个好价钱,所以不卖了,在镇上整整一天父亲就吃了个白馒头。母亲也没多说什么,其实她知道父亲是想了一天舍不得将那最后的两袋花生卖掉,花生是我们冬天里全部的乐趣。

    父亲在他三十五岁那年从粮食局长的位置上回到农村。我在之后的第五年才出生,后来母亲经常说父亲回来时面黄肌瘦,不成人形,患有严重的胃溃疡。幸亏母亲懂一些医术又比较熟悉中医,母亲花了几年时间才慢慢将父亲调理过来。

    父亲出生于民国26年,公元1937年,16岁丧母,20岁丧父,没有一个兄弟姐妹,很早就饱受艰辛。我的爷爷、奶奶是在怎样的情形下去世的,父亲很少和我们提及,在我童年时,父亲偶尔和母亲提及过,但我已经记不清了。10年的战乱是父亲亲历的,正是在这样特殊的岁月,父亲在几岁时就从事了一项特殊的职业——通讯员。父亲是怎样做起了通讯员以及是为怎样的组织做,这些也许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当故事说过,但岁月已将它彻底从我的记忆中抹去了。我所记得的只是父亲说:他几乎每次都是在夜里去送“通知”的,那时连手电筒都没有,他每次都只能提着马灯穿过十几里甚至几十里的山路,晚上由于时常有风,马灯经常被风吹灭。那时到处都有死去的人,战争、饥饿、贫困在那样的岁月时刻都危及普通老百姓的生命。父亲说每次晚上去送“通知”,天亮回到家不管夏天还是冬天都要湿透一身衣服,不是因为路远赶的,而是因为害怕,不是怕人是怕鬼。真的有没有鬼存在,我不太相信因为我没有亲眼所见,但我心存敬畏。而在父亲的描述中,他的确亲历了几次我们现在只有在玄学中才能发生的事件。而最具有代表性的一个是父亲有一次看到一个幽魂,吓得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月,不吃不喝整整一个月,任何医治都无效,最后是请了一个道士来为他追魂,才恢复过来。父亲每次和我们说那次事件时都仿佛它就发生在昨天。他说一个月他都几乎不醒人世,但当那个穿着道袍的道士念着咒语走进他的房间时,他立刻意识到有一个重要人物来拯救他来了,短短1个小时当道士将含着符咒的竹叶水洒在他身上时,他立刻完全清醒了,马上起来吃了一碗饭,感觉身轻如燕。这决不是父亲的杜撰。

    父亲由一个小通讯员成为一个粮站的站长是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那时的三年自然灾害、提前进入共产主义所搞的大锅饭、全国大范围砍伐树木进行的大炼钢铁、挖祖坟的造田运动、三反五反……弄得民不聊生,到处都是饥荒、死亡。而那时的父亲却处在一个显要的单位,一个“显赫”的位置。乡亲邻里、亲戚朋友只要是有点瓜葛的,以前从来不联络的,这时都找到了父亲。父亲天性的善良和青少年所受的饥苦,让他一再为他们开了许多“后门”。父亲每次和我们讲起那段岁月时都说:“那时我的确救活了很多人,有很多是饿得奄奄一息被我救回来的,不管是认识还是不认识的。”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就和我讲过这样一件事,他说有一次他从粮站回家,半途经过一个田垄,由于是田坝所以坑坑洼洼路还很窄,他正走着却看见一个非常瘦弱的“老头”(父亲说是显得老,其实也就40多岁的样子)趴在田坝下面喝“水”一边喝一边哭,父亲走过去一看,一个盛粥的盘子掉在泥里,老头在喝的说是粥其实也就是有几粒饭的米汤而且已经和泥水混在一起了。父亲一问,原来那是他全家的午餐,他刚从集体的“大锅”里分来,却因为脚底无力走路不小心摔倒了,全都倒在这个田坝下面。他哭着对父亲说,他还有60岁的老母和三个孩子在家等这点“饭”但全被他倒掉了。看到这,父亲立即掏出身上仅有的5斤粮票和3块钱全给了那个“老头”,还叮嘱要让他家里人吃饱。而那5斤粮票是经母亲几次托人带信,说她们母女已经好几天在吃野菜充饥父亲才带回来的,那时还只有我的大姐。父亲在和我们讲这件事时丝毫不是在说他多么仁慈,而每次都是说在那个饥饿年代人是多么脆弱和无助。我知道这样的事情对于父亲来说他丝毫没有要让别人记住他什么,而当那个“老头”连连给他磕头时,我的父亲在那样的情状里却泪流满面。

    回到农村的父亲根本不会种田。用父亲自己的话说:“我从小就在为社会主义服务应该也学了不少东西,却偏偏忘记了学会种田。”因为体质虚弱又不太懂农事的父亲在田间干活的样子惹得全村人都想给他指点一二,最后还送了他一个绰号“虾子拱”。说他拿锄头,扶犁尾的样子就像虾米一样一试三探又没力道。父亲的双腿一直留有很深的伤痕,是因为有一年大夏天他在42度的高温天气双腿泡在水田里撒化肥时烧的,到后来膝盖以下部分都青筋突出。

    村里人一直笑父亲还有一件事他们看不明白,就是父亲养了六个“公子”“小姐”(其实我们原本有七个兄弟姐妹,我一个最小的哥哥出生三天就夭折了,在我出生之前全国还在实行鼓励生育。)特别是农忙季节我们放暑假的时候都在家,但父母很少让我们下地干活,母亲总交代三姐在家做饭,我打下手。大哥上大学时特别爱看书,拿本书往什么地一坐就什么都忘了,要去干活时,父亲先是轻轻叫几声他的小名,怕他听见似的,大哥投入看书时不在他耳边喊破嗓子他也不应,父亲看没惊动他笑着就自个去了。

    农忙季节往往天气炎热,所以很多人家都早早起来下地干活,趁太阳没出来之前要凉快很多,而我们早上都睡得爬不起,父亲一遍又一遍地叫,不温不火,没有一次特别大声,等把我们叫起来时太阳早升到头顶了。母亲有时还唠叨几句,父亲就说:“他们在学校条件也不太好,肯定从来就没睡个好觉,回家了就让他们多睡会吧。”在我的记忆中每个农忙季节全村人家的收割都完成了,我家还有一半。村里人总说父亲太惯我们了,同时又说父亲这样对儿女世上难找。父亲只是笑笑,然后遥遥头。

    母亲很累时生气时就说父亲连儿女都不想得罪,自己竟当红脸,恶名都让她背。以前,我也有母亲同样的想法,觉得父亲懦弱。因为以前我们的一个邻居经常和母亲找茬吵架,父亲都不会站在母亲这边,只是在中间调解,一会和母亲说好话让她不要生气,一会又去跟那个邻居解释不要伤了和气。气得母亲心脏病不断发作,我们也觉得父亲都不像个大男人,一点气魄都没有。

    在父亲生病期间,母亲说只要是知道父亲生病的人,方圆几十里地的许多人都来看他了。很多人比父亲还年长。葬礼上全村人都掉泪了,有些泣不成声。他们都在罗列父亲对他们的好,(实际上在他们年轻时基本上都吃过父亲从粮站“开后门”给他们的粮食,以至于在那段饥荒岁月没被饿死。)说父亲对人从来没有一点坏心……

    在那一刻我陷入了更深的疼痛,我发现在我将近三十年的生命历程中,没有一刻真正走近过父亲,没有看懂过父亲。我从来没有理解过他一味地与人为善,其实是历经磨难后在内心积蓄的一种力量,对世态了然于心的恬淡,没有真正珍惜过他如此地呵护我们,其实是他在年少时饱尝孤苦无依后对爱更努力的承担和倍加珍惜……当我真正明白一切时,已经太晚,太晚。

    父母的六个儿女曾经是方圆几十里地别人啧啧称赞的好孩子,在他们看来个个长相出众、聪明好学。父母回到农村跟别人一样种田、养猪,这是一个农民全部的收支。但父母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把自己的六个孩子都要送去读书,和大姐、二姐同龄的人有好多都没上过学,父母的做法与他们完全不同。一个农村家庭供养六个孩子上学,可以想像那种艰难。

    但父亲总是说:“你们本来就应该住在城里,我要把你们一个个都送回去。”

    我的二哥考大学连连受挫。同时也为他自身和整个家庭带来了致命的一击。他由一个聪明出了名的人变成了一个没有能力思考的人。父亲变得沉默,整天抓着他的烟斗抽土制的烟丝。他本来就不强壮的身体更加虚弱,动不动就感冒,一次不要十天半月也不会好。背开始弯曲,头发更加稀少,父亲六十不到就有一头白发。

    在近几年中,一些纠缠难解的事情连连发生,它们以最为残酷的面目瓦解一个家庭的平和与温暖,以梦魇般的气息走进父亲原本就愁肠百结的内心,划开了一道道伤口,母亲难受时还会和别人说说,可父亲什么都装在心里,只有沉默。大量地吸烟和挥洒不去的忧愁让父亲的肺和心脏都严重受损。2004年5月大姐把父亲接去检查时,肺癌已出现病变,由于长在肺和心脏相连的地方连手术都不能做。父亲虚弱的身体更经不起化疗。母亲不让父亲住在医院,她一个人负担起父亲的全部护理。这时他们的儿女各自守着自己的生活,或者远在千里,或者因粗心因无法担当而袖手旁观……

    在我2004年腊月回去时,我的父亲已卧床不起整整三个月。站在他的床边有时看着他面部抽搐的样子,我知道肯定体内很疼,但他没有呻吟过一声。母亲说他一向这样,即便再疼都忍着,他不想让我们听到难过。腊月二十六我扶着他让他的头部稍微抬高点喂他水喝,父亲冲我笑着说:“舒服多了,我背上皮都躺破了,稍微坐起来要好点。”我坐在他的床边好像刀子在心里飞舞。那天父亲的状态比较好。后来我催促大哥去给父亲买一床席梦思,大哥花了一整天把席梦思运回家父亲却怎么也不用,只是说留着你们以后用得着。

    接下来几天父亲的情况又明显恶化,在最糟的时候,他不让我们任何一个人靠近他,除了母亲。大年三十,父亲再次出现好转,我喂了他半碗粥,父亲精神大振跟我说:“要是开春,我能好转,想替你二哥,把房子新修一下,你们都支持点,以后我也放心些……”。吃完年夜饭嫂子约了几个人回家打牌,声音很吵,我坐在父亲床边问他能不能睡会?其实我知道不断的高烧和体内的疼痛根本无法让他入睡。父亲遥遥头,我说太吵了,我要让他们到别的地方去打。这时父亲连连阻止我说:“这怎么好说呢,这怎么好说呢,我不怕吵……”

    2005年正月十四的中午全村人都听到了父亲近乎撕心裂肺的呻吟。在八个小时后父亲永远合上了双眼。那时全村在家的人全部都站在父亲的四周。我却全然不知。后来母亲告诉我,之前三天内父亲一边强忍着剧烈的疼痛,一边恳求母亲去为他买一瓶安定。

    父亲在近几年的日子里越来越对神秘玄学、风水学、命理学感兴趣,并且躺在病床上时床上堆满了这样的书,直到2004年冬月母亲才将他的书一本一本从床上整理出来。订棺的那天,我从父亲的书中选出了三本,母亲说那是他最喜欢的书,我将三本书放在躺在棺木中的父亲的手边。我希望来生父亲能成为他自己希望的那样——一个精通风水学的乡间老谋士。表面朴实、平和但深知山水和生命最为玄奥的秘密。

    也许这是父亲这一生苦苦求索而终未彻底明晰的隐痛。他有太多的不解,他相信生命的轮回和因果,他是那样的善良走路时都害怕伤害一只蚂蚁,但他一生几乎没有享受到一份真正的内心安宁。这始终是父亲苦思冥想而不得其解的困惑。我知道父亲钻研这些是想弄明白生命除了“此在”的遭际,到底还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左右着生命的潮起潮落和悲欢离合,我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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