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福的同性之爱》

赵荔红

    我试图用心去贴近她,这个萨福(Sappho)。我读她的诗句,感觉山风摇撼橡树的激情,也有女子的芳香、柔和与清凉。她在二千多年前的勒斯波思岛(Lesbos),散发着乳香、迷香和肉桂的芳香,身穿用藏红花渲染的紫色长衫,安详坐在凳子上,阅读洁白的芦纸文,的确如阿尔凯乌斯所说,她有堇色头发,纯净的,好似蜂蜜的笑容。边上的两个女伴,一个手持花环,用蔷薇、紫罗兰编就的花环,那样甜蜜地望着她;另一个手拿竖琴,人们说,萨福,她爱女子像爱音乐那样深。她的爱和激情只得用了诗歌来倾吐,或者说,诗歌就是爱和激情,我们的萨福,成了第十个缪斯,那些 “萨福体”的诗,优雅精致,字句和谐,且合于音节,可以悠扬地咏唱,米格雷(Meleager)赞叹:虽然不多,但朵朵是蔷薇。据说老柏拉图的枕头下,藏的只是萨福的诗。

    其实我们无力返原萨福。田晓菲说,她其实是个空白。是的,我们凭着萨福留下的诗句碎片,以及代代相传的零星记忆来填补空白,将我们的“想要”填了进去。萨福其实只是一个象征,多少年来,靠着对她的呼唤,我们在心中,在文学上,在文化传统上去重构一个萨福。观照萨福,就是观照己身,好似水仙花纳西索斯深情地凝视水中的“像”,不过爱恋的是自己。所以,萨福是个诗人,是母亲、姊妹,是情人;她被当作女同性恋的代表,那类爱有时被认为是“不洁的”,有时又成了时髦,作为反抗男权的典型;她还被奥维德塑造成一个被男子抛弃的怨妇;人们又说她不过是贞洁的女教师,是女子学校的创办者,甚至还发现了另一个贞洁的会写抒情诗的萨福以区别传说的放荡的萨福。种种此类,都是一个个可能,可能就是当下的意义,可能构成了历史,没有是非对错。从这个角度说,我在这里写下的萨福,也是一个当下的可能。我们甚至完全可以抛弃文献资料重新塑造一个萨福,但如今,我还是顺从那些口耳相传的记忆,阅读那些诗歌的残章断句,去凝视这个我的当下的萨福。

    萨福出身于一个高尚的贵族家庭,这似乎赋予了她写诗的可能性。她的家族在当地的政治活动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或者正是政治斗争的结果,萨福开始流亡生活,这是公元前605年到前590年的事。她先流寓西西里岛,后来才到了勒斯波思岛。岛上环境优美气候宜人,萨福安心在此居住下来。她开始教授未婚少女诗歌艺术,爱的艺术,甚至美容化妆之类的,不但本地少女,更远一些地方一些家族的女孩子,也都慕名而来。她们在勒斯波思岛吟唱诗歌,弹奏竖琴,互相亲爱,宁静祥和。勒斯波思岛被波德莱尔(Charlis Baudelaire)视为女子的乐园:“在那里,慵懒或热烈的亲吻,/太阳般燃烧,西瓜一样清凉,”“少女们在镜子前睁大空眸,/在贫瘠不育的欢乐中相互拥抱成熟的肢体”。这些女子也被称作“勒斯波思人”,这个词就是Lesbian,后来成为女同性恋者的固定名称。

    波伏娃(Beauvoir)说,所有的女人生来就是同性恋者。所有青春期的少女,都会对男人的进入以及男性的控制欲感到恐惧,对男人的身体感到厌恶;而女性美好的身体,既是男人所喜爱的,也同时为女人所喜欢。(《第二性》)约翰·邓恩(John Donne)在《萨福致菲利尼思》中,是这样来表达女子对男人身体的厌恶和对女子身体的喜欢:“他的下巴,一片多刺的、毛茸茸的坎坷荒田,/总是一种威胁,何况天天都在变,/而你的身体是天然乐园,/不用施肥,自有春色无边,/也用不着完善——那为什么还要/一个粗硬男子的耕种?”而萨福的这首诗歌则表达了少女破身的伤痛:“像群山中的一枝风信子/被牧人践踏/只剩下紫色的斑点/残留在地上。”这个风信子的残破意向代表了处女之身的终结,这样的终结,被萨福反复地哀叹:“啊,室女的童贞,室女的童贞——/你离开我,去向何方?/——我这一别,将不再回,/永不复归,永不复归。”

    公元前二世纪的芦纸文本里说萨福有一个女儿,叫克莱西丝,还有个丈夫,是个商人,来自安德罗斯岛(男人的意思),名叫凯克拉斯(男根的意思)。在她的诗歌里是只出现女儿的名字,而没有丈夫的踪迹。那个丈夫的名字,似乎也是因了女儿的存在而抽象地被命名。这个凯克拉斯,就是男根,是否喻示了她对男根的厌恶与恐惧,才离开了他?传说萨福有三个兄弟,其中一个哥哥,性情放荡,为了一个名唤“蔷薇颊”的妓女,荡尽家财,萨福屡屡劝说都不听。或许哥哥的无赖行为往往会导致成长中的少女对男人的厌恶?弗吉尼亚(Virginia Stephen)因为童年遭受过同母异父的哥哥的性骚扰,又因为姐姐斯坦拉是怀着身孕死去的,所以她一生都没有彻底消除对性和婚姻的恐惧。同时在很长的时间内,她只依恋她的姐姐凡奈莎(Vanessa Stephen),后来也不停地有其他的同性伙伴。她后来虽然与伦纳德结婚,但很多人怀疑她是否与丈夫有性的关系。(毛尖《慢慢微笑》)

    在勒斯波思岛上,被萨福爱恋的少女,萨福的诗歌中提到的就有阿狄司、阿班西丝、龚伊拉等,萨福为了她们的蔷薇般的面颊,甜蜜的笑容,为了洁白飘动的晨衣,为了欢快的歌唱,而心神摇动,她大声地说,“我为了你们,美丽的人啊,永不会变心”;“你来了,我为你痴狂,/我的心为欲望燃烧,你使它清凉。”对这些少女而言,她们对萨福的依恋,类同于对母亲的温暖的依恋,当她们在青春期恐惧于男子的生硬的侵犯的时候,她们就会对比自己年长的母亲型的人奉献爱与尊重,苛求得到她如子宫一般温暖的爱与庇护,让自己可以无忧无滤纵情于这样的怀抱。就像弗吉尼亚对姐姐凡奈莎一样,在凡奈莎新婚之夜,她还给姐姐写这样的信:“离开了你的岛屿,我们依然是你谦卑的小畜生。从冬到夏到秋,我们不停歌唱讨你欢心向你求婚,希望有一天你娶走我们。但如今我们不敢存这个念头,只求你还是把我们当你的情人。”她后来不断地和姐姐的丈夫、情人发生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她童年时代的心愿:和凡奈莎在一起。(毛尖《慢慢微笑》)

    对于萨福而言,对这些少女的爱,出于两种可能:一是类似于母性的爱。萨福仿佛勒斯波思岛的母蚁或女蜂王,所有的女子环绕着她,得她教导,受她疼爱。而她也确实微笑地哀怜地看着她们的歌唱、嬉戏,她喜欢未婚年少的女子,在于她们的纯洁自然的天性。她说:“我爱上了你,阿狄司,/很久以前。那时/你还只是 /一个丑巴巴的小女孩子。”又一首:“难道那么一个小小村姑,/穿着乡下的衣裳,真能够引起你的宠爱?/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样儿/提起长袍、露出脚蜾。”再,“但是这个女孩子/她的发辫是比松明火把/更金黄——”引起她爱的冲动的,是对小小的纯真的女孩子的庇护、支配和爱怜。处于女同性恋这一方的萨福,一定是具有强的精神力量,具有控制力、支配力和温暖的包容性的。其实在异性恋中,这样如母亲一般的情人也存在,像乔治·桑对于肖邦的控制力,像卢梭依恋于年长的华伦夫人母性的怀抱。所以波德莱尔称她是“有男子气概的萨福。诗人!情人!”另一种爱的可能是对自我的认同和爱恋。她以高傲的、愉快的、欣赏的目光,在她的同类那里,感觉到自己的美好。她不必在乎男人的评判、不必顾虑在男子那获得的认同和尊重,她和平等的另一个她,安静地相互欣赏。正如邓恩所唱的:“我的两片嘴唇,两只眼睛,两条腿,和你的/并无不同,就好比你自己的身体的两两对等,/既然我们如此相像,为什么/不让相像的部位两两相碰?……我爱抚着自己,似乎就是在爱抚你。”男女之间的性爱,一旦高潮过去,就陷入低谷,甚至厌弃和冷落,和女子之间的性爱,则更为沉思,在相互长久温柔的触摸,相互欣赏的眼神中,交流爱意,在温和的亲吻中酝酿情感,比起男子的侵略、占有,似乎更合乎自然的状态。《圣经》和古希腊神话传说中,苹果,在男女的关系中,代表着诱惑和欲望,是具有摧毁能力的诱因。因为吃了苹果,犯了原罪,亚当和夏娃被赶出了乐园;因为金苹果,美惠三女神让帕里斯拐走了美丽的海伦,引发了十年的特洛伊战争。但是,在萨福这里,苹果则象征了处女的美好。

    然而萨福的爱,很快的变成伤悲。她将这样的爱称作“苦甜”,先甜后苦,“甜苦的东西,不受控制,悄然来临”。随着她的那些女孩子逐渐长大,开始想要摆脱母性的控制力,而当有男子闯入心中,她们的爱情也就悄然发生了偏移。萨福显然感觉到了,“可是,阿狄司,你厌弃对我的关怀——为了追逐安德洛美达,你转身离开。”这个安德洛美达,显然就是获得阿狄司芳心的年轻男子,萨福心生怨气,她抱怨着唱道:“但假使你爱我,请你/去找别一个,/我不能忍受/和比我年轻的男子/共享一张床。”这首诗歌中,嫉妒的爱情在疯狂生长。在另一首诗中,萨福呈现了恋爱的三角处境:“在我看来,他的享受好似天神/无论他是何人,坐在/你的对面,听你娓娓而谈/你言语温柔,笑声甜蜜。”“啊,那是让我的心飘摇不定/当我看到你,哪怕只有/一刹那,我已经/不能言语。”正如1881年的一幅题为《萨福》的画,画的是两个女子迷醉地注视着正在弹奏竖琴的阿尔凯乌斯。在这诗和画中,两个女子一个男子构成了三角关系,萨福看着自己的心爱的姑娘,对着那个男子娓娓而谈,认为那男子在此刻的享受,好似天神。而萨福反倒成了第三者,被嫉妒折磨。

    爱人的离去,让萨福悲伤痛苦,虽然她也深深地给了祝福,她写给阿狄司的诗歌唱道:“我真希望自己不如是死了罢!……好好的去吧,别忘了我。/你知道我是怎样宠爱你的。/如果你忘却了,就让我来提醒你/我们一起消磨的美好光阴——”“而她徘徊踟躇,不断想念着/温柔的阿狄司,因为你的缘故/她的心被渴望燃烧……”但萨福的痛苦不仅仅是因为爱人的离去,她知道她的爱人总要都离去的。她的痛苦还在于这样的爱的两难处境。正如波德莱尔所说的,这样同性的爱,是“贫瘠不育的欢乐”,是不可能开花结果的。而自己,既难以完全自己做为一个女子之身(没有男子的对照,怎么可能作为完全的女子呢?),也没有能力来做一个男子。时光悄然流逝,白发渐生,对少女的爱情,怎么能永恒?她叹息着,“华美的阿多尼斯啊,他正在死去/凯色里亚/我们怎么办呢?/捶打你们的前胸/女儿们/撕裂你们的衣裾。”阿多尼斯是爱神阿佛洛狄忒宠爱的美少年,不幸被野猪咬死,爱神伤痛不已,求宙斯让他每年春天的复活。每年春天,当阿多尼斯复活时,百花盛开,而当他走了,花落飘零,少女们都去哭泣和祭拜送春。萨福对阿多尼斯的咏叹,实在是因了时光的流逝,而对爱情不能永恒的感慨。

    或者萨福也尝试过和男子法翁的爱。关于这场爱情,有完全不同的说法。古罗马的奥维德(Ovid)的《萨福致法翁》中,写萨福遇到了法翁,才算是疯狂地爱恋着了,而将自己以往的同性之爱,都看作是“作孽的爱”,为之忏悔,可惜的是,萨福曾经爱恋过上百的女子,却得不到法翁的爱,法翁抛弃了她,有了西西里的新欢,萨福因为悲哀,毁坏了诗才,终于在卢卡斯悬崖跳崖自杀了。这是为了惩罚萨福原来的“作孽的爱”的写法,或者说,是站在男性中心主义的立场上,表达对女同性恋之爱的愤恨。而另一种说法,就是英国的邓恩在《萨福致菲利尼思》中说的:“我的法翁曾经一度如此,但是,他毕竟不能/比拟你的过去,现在,未来——但愿你长如此,直到永恒!”他承认萨福曾经爱过法翁的,只是对少年的法翁的爱,那是有着和少女一样的纯净的,但这只是“一度如此”,因为少年会长大,会变成坚硬的粗俗的男子,这就为萨福厌弃了。在这首诗中,邓恩希望萨福和菲利尼思的爱会是永恒的。其实,也不会是永恒。关于法翁,还有一种说法:传说法翁原是一个摆渡的美少年,有一次爱神变成个老妇人去渡河,法翁怜悯她年老,不收钱,爱神就喜欢上了他。这个法翁,和上文的阿多尼斯原是可以替换的。或者,萨福对法翁的爱情,原来和对阿多尼斯是一样的,只是对时光流逝的感慨,对爱情永恒的不可得,后人将法翁和阿多尼斯混淆了。

    萨福或者真是跳下卢卡斯悬崖而死的?当时的卢卡斯的人相信,跳海是可以治愈无望的爱情的,如果侥幸不死,她就摆脱了爱的苦恼。正如太阳在傍晚堕落到大海中去,第二天,欣然而起,获得新生。

    有一幅画,是法国画家路易·大卫作于1809年,名叫《萨福与法翁》。法翁背负弓箭,强健有力,他将萨福的头扭向阅读者,萨福被动而不自然地凝视着,她松开的竖琴,被小爱神厄洛斯取走,而她的一页诗稿,也滑落在地。这幅画,寓意深刻。假如,诗歌是一种激情,是一种欲望、是阴性的、是母的的话,那么,萨福的女子之爱,也就是她对诗歌的爱,总要让位给以男性为代表的理智世界,诗歌滑落了,女子之爱是无望的,萨福,如果她不选择跳下山崖,就将被动地接受男人的统治,是理智左右这个世界。为了她的爱,她的诗歌,她只能跳下卢卡斯悬崖。

    ——文中所引诗句,均来自《“萨福”:一个欧美文学传统的生成》(田晓菲编译)

    

    与本文相关的书:
    《“萨福”:一个欧美文学传统的生成》(田晓菲编译)
    《第二性》(西蒙娜·德·波伏娃)
    《慢慢微笑》(毛尖)
    《古希腊抒情诗选》(水建馥译)
    《希腊的神话和传说》(斯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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