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拍的达明

孙孟晋

    80年代,我们这边在复苏。阳光晒在年轻人身上的,除了温暖就是开放的吸纳。但我们并不知道香港这个曾被贬为文化沙漠的城市,那里的阳光是有寒意的。移民潮流和末世情怀,就像《石头记》的头尾曲名:《离》和《弃》。加在一起,是世界在浮华过后的逃离?达明一派的痛感,至今都令我不敢沉湎,但牵动的又是一丝丝失恋后而天地相连的铭记。

    后来,看《去年烟花特别多》的回归主题,一时醒悟而回首于那对敏感得在体温里踏着舞步的达和明。而有人将香港比作《玻璃之城》,无论那场烟火是那样凄冷,也不比当年达明曾经的陷得更深。

    即使达明最辉煌的曲子,也有人盛装出发时的内心表情:离弃不了而强颜欢笑。如果没有这个母题,达明一派的那种飘忽感就失去了一张产下新生儿的床。当我今天重温达明专辑《我等着你回来》,听到开首的去温哥华的空姐广播声,以及片尾的来自广州飞机的空姐广播。这个去那个来,我的心依然抽紧,仿佛回到一张80年代的摇篮,一双命运的大手在摇动着它,达明一派体会过摇摇欲坠的危机感。

    “谁是你?/我真的不懂!/在昨天高呼东边的风/到今天实在又吹了西风!”,和香港新浪潮某部电影同名的《同党》听起来有种连续发问的感觉,但散落的电子节拍怎么也是疏稀的。这张《你还爱我吗?》专辑的同名曲子,寻问的中心其实是——“我爱你吗?”

    一个遗落的孩子将要回到几十年不见的亲生父亲的身边,总要心里面问:你还爱我吗?

    半生缘,其实就是末世情。他俩紧捱着,很迷惑人的。我每次听到《半生缘》里那句——“乐意等候/把心锁重修”,整个身体总要轻轻地浮起,似是什么东西堵塞住了血管,一种被变更的徜徉。这首歌里的民歌小调有探源的风范,你也可以归之为同志意味,并和《禁色》、《爱煞》形成二拍与三拍,但那是达明少有的在幻境里带有几分暖意的。

    达明一派的玲珑透剔的特点,在歌词的隐喻无比的反衬下,更显几分孤傲与凉意。无论如何,达明一派是不醉的,它有独醒于世的寂寥感。他们是古典的,只是冷冽而非冷漠,只是枯瘦而不是枯败,只是怜爱悠悠,而不是那种劈山般的身躯相许。

    达明一派,从表达内容的走向来看,也是有明显痕迹的,从青葱岁月的“溜冰滚族”,到意乱情迷的“禁色”,再到末世压抑的“皇后大盗”。我不把《神经》以后的作品,完全看作是我们心里面的那个达明的。男儿分离不是绝情使然,就像你最多也是把林夕当作后达明的词人。

    回想80年代,喇叭裤、小分头、墨镜一副,多愁善感到死还要装作潇洒。那年头轰轰烈烈的事也就盯一个纯洁小姑娘了。自己是这样过来的,再看那时候的港片,开始有古惑仔,开始多有粤语里把“滚”字念出混混感觉的那群迷惘青年,我们和他们当为时代动荡的身处两端的青果子。比起吴宇森让白鸽替英雄的豪情悲歌的样板,达明更是香港的,因为那种痛感是骨头里的。

    我们曾经喜欢这样迷惘,而不是那样迷惘:在异处扎根,在此处飘荡;始终在寻找自己的身份,又始终在原地转圈里获得几分灰色的浪漫。达明的味道就在乎飘飘零零的美感,你也能找到达明的文艺,但那样的文艺又是情绪。

    同样是青春舞曲,《马路天使》从曲风到歌词,激越里面有几分回旋:“让每刻青春/与街灯每晚重逢”。而同类题材的《迷惘夜车》一路撞到底:“理智已失了自控/我碰乱碰乱碰乱碰乱碰乱碰却一空。”有一层断绝于社会的黑暗心理,和英伦的电子流行遥相对应。但达明的青春样式总是有忘情于乐园的感觉,在EP《达明一派1》和大碟《达明一派2》中,再无根也是迷惑一场,矛盾之中的寻寻觅觅才是那时的倾向。

    达明一派的词作人陈少琪、潘源良诸人取的歌名里很多是书名,或者电影名。如《马路天使》、《石头记》、《后窗》、《诸神的黄昏》等等,往往隐喻、转折错叠,其中柳暗花明般的埋伏更是一绝。从希区库克的《后窗》到达明的《后窗》,悬疑的窗户转变为爱恋的窗户,同为偷窥,此偷窥实属一桩美好的事儿:“每个晚上/你是我的想象”。

    喜欢达明一派的歌迷里面,有不少女歌迷的。这肯定不是古风诗词在作怪,而是黄耀明的赢弱与飘忽牵人饥肠,那是气质使然,明知道那副嗓子的背后,会慢慢开出一朵花,但那花的娇艳不分男女,唯美得透明了。

    让我们从花瓣的合拢样子,来看一下意乱情迷。相惜,是男人间的情怀,刚的相惜如源自于同一个湖的两条河流,终分道而下;柔的相惜如汇入湖的两条溪流,情怀便是一种相吸相容。《禁色》一唱一叹的,是渐渐迷醉的感觉。而《爱煞》16个字——“情迷意乱/露冷衾暖/浪语倾诉/无尽爱慕。”乃非常萧瑟的一首,也是很大胆的一首。那么《忘记他是她》呢?分外乡谣的一首,也格外的痴迷而专注,凸现男人的柔肠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春风的沉醉是那样不自觉。达明把人间异情表达得如此美好,为阴阳合璧的华丽乐章。

    达明一派的意乱情迷男女皆爱,是因为干净。

    后来,黄耀明也显示了不俗的创作能力,刘以达也不得不在《排名不分先后左右忠奸》里“装疯弄傻”,达明中后期涉及很多社会题材,尤其《意难平》和《神经》。达明的“政治”并非为了“政治”,它是体验在前,意义在后的,世纪末情绪是弃儿情结的反射。要救救弃,在它迫近的时候,达明喊出了“万岁万岁万万岁”。达明也成为了历史,谁都要成为历史的。

    所有喜欢《石头记》的朋友且慢,人生如梦,你我未必看破红尘,“真真假假/悉悲欢恩怨原是诈”的妙是构筑于湖光水色般的轻巧乐句,避重就轻,虚虚实实,这是人生吗?还是禅意,还是禅意。

    我爱达明的那一拍是前拍,还是后拍?如果说达明的身是前拍,影是后拍,那么前后拍是不可分的。梦想也不分前后拍,智慧更不分。

    深爱,是不回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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