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上海流水七——曲率

孙甘露

    郭浩开车送我们去堪培拉,途中在一片辽阔的牧场边停车休息。一行人轮流进一个静谧的铁皮厕所解手,然后在茂盛的桉树下抽烟闲扯。天气晴好,隐约觉得目力可及地球曲率的极限。更远处的物体随地表逐渐向下深陷,而且看似无限地向后退却。游客总是容易小生感慨,而在家乡时却态度困倦。云朵在天上堆积,苍蝇环绕左右,当地人对此习以为常。有人说:澳洲的苍蝇是干净的。

    郭浩工科出身,出国前从事航空研究,结实精干,逻辑严密。他昨夜读《呼吸》,一宿未眠。他友善地指出,《呼吸》对B52轰炸机莅临投弹的描写失之严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父亲作为高射炮部队的军人,从越南作战归来,我对美军轰炸的了解,即来源于此(后来这种“了解”被科波拉的《现代启示录》所“解构”)。对年幼的我来说,世界上只有我军和敌军两支部队,一如在另一个意义上,战略轰炸机和战术轰炸机是同一类东西;如同对某些写小说的人来说,安贝托•艾科所谓的“经验读者”和“典型读者”是同一种人。

    稍后,在堪培拉中心轴线底端的战争纪念馆里,郭浩带我们重点参观了空战部分。那些悬挂着的、全解剖的早期战机,那些已经生锈的、简易的操纵系统,那些盘根错节、令人望而生畏的电路,使我对那些空中勇士的生涯顿生有节制的遐想。

    人类对飞行的渴望,作为一名军人的空中经历,乃至飞行给人带来的特殊体验,对脚下的大地得以产生新的认知,圣埃克苏佩里曾经有过全面的阐述,而当我置身于一种对曾经如此激烈的空战的缅怀时,我想到的却是他在《要塞》中的另一番话:“你在海上时不可能同时害怕船只下沉和巨浪翻滚,害怕的人不会呕吐,呕吐的人不会想到害怕。……你不可能同时思考和体验两个针锋相对的真理。”

    在返回悉尼时,遇上了据说是澳洲罕见的暴雨,前方集装箱卡车带起的水幕,令汽车仿佛钻进了洗车房,能见度也就是一辆卡车的车身。一些小型车辆靠在高速公路的停车带内避雨,而郭浩几乎是打着瞌睡驱车疾驶。他说在这条路上开过不止一百个来回,我们也只有依赖于他的“经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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