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是他乡》(小说)

孙甘露

    你们不是那望见港湾渐渐消失的人
们,也不是行将离船上岸的人们。

                        T·S·艾略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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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不听。谁也没法强迫她们这样做。这一点,在那个高个姑娘的脸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但她假装是在沉思,托着右腮,胳膊支在桌布上,像是在研究桌布的图案。另一个在吸纸烟,优雅地吞云吐雾。这两个人仿佛随时准备大笑起来。拍拍裙子上的什么东西然后走掉,消失在门外寒冷的大街上。但她们没有动。似乎她们改变了注意,决定留下来继续忍受他的愚蠢的问题。那个高个姑娘打开皮包,取出进屋后摘下的眼镜,重新戴上。抬头看了李尤一眼。犹如用他作为一个点对了一下焦距。
    他们继续喝杯子里剩下的那点凉茶。屋里很暖和,又有音乐,还夹杂着谈话声。人们的面孔都挺红的,不是因为兴奋,而是他们的身体确实在冒着热气。
    那高个姑娘架妥眼镜之后,另一个抓过桌上的一份报纸读了起来。她前后翻阅,在找什么东西。找到之后,指给高个姑娘看。在对方瞅了一眼之后,立刻将报纸折了起来,防止李尤询问这件事。
    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下午,而且天空中开始飘起了雪花。李尤想,她们为什么不立即站起来走掉呢?他不会在乎自己问过的问题。虽然听起来有点傻,像什么音乐啦、乐器啦、电影院啦、书啦,她们并不真正关心这些东西,至少看起来她们不太关心。她们在想什么呢。
    侍者来回走动着,衬衣是干净的,但是脸色疲惫。街上的尘土刮不到这儿,因为空气太潮湿了。令他想到女人的阴阜。
    他不能肯定,她们两中间究竟是哪一个更想滞留在这儿,等待着发生些什么事情。她们本该拿了东西就走的,至多呷上一口茶。那种淡而无味的东西,袋装的,看上去挺干净的。
    一辆双层公共汽车从窗前驰过,两位姑娘一同侧过脸去看。车身上是一种皮装的广告,还有一串电话号码和溅上的泥水。紧跟着是一辆水泥搅拌车轰隆隆地驰过。餐馆的地板震动了起来,众人纷纷毫无目的地抬头乱张望。暮色越来越重,街上的灯全都亮了起来。
    侍者经过他们这桌时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问是走还是再添点什么?
    “还想喝点什么?”李尤问。
    “喝茶。”戴眼镜的高个姑娘痴痴笑道。
    “喝茶。”另一个也说。
    “我一直不明白你们俩究竟哪一个结过婚?”李万不安地旧话重提。
    戴眼镜的那位笑盈盈地望着另一位。另一位噘着嘴说,你是在猜我们中间究竟哪一个更容易背叛自己的丈夫,去跟你幽会。是不是?
    不是。李尤掩饰道。他心想,就是这个矮个儿的,略微有点胖的。一下午她都非常矜持,端坐不动,注意自己的举止,精心选择自己的一举一动。末了为了说出这么一句话。他决定告辞了。他起身收拾大衣和围巾,并招呼侍者结帐。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他问戴眼镜的那一个。被问者仿佛吓了一跳似的:“她叫杜逸,我叫崔晶。”他这下完全确定了,他笑了笑,断定这一对宝贝如果是未婚者,那么经期前后差不了半天。
    “我送送杜逸,你不反对吧?”他放低声音,温柔备至地问高个姑娘。她站起来显得比她进屋坐下前还要高。
    “你要让她背叛她丈夫吗?”崔晶生硬地开着玩笑。
    “不会的。”李尤接过帐单扫了一眼,暗暗叫苦。这几杯凉茶可真不便宜呀。
    崔晶连声说那她先走一步。她把围巾往脖子上胡乱绕了几圈,造成一种非洲土著妇女的效果。“这样很暖和。”临走前她还解释了一番。
    就在这一瞬间李尤改变了注意:“你这样会被风刮倒的。我看你们还是做伴的好。”杜逸吃了一惊。从她的眼睛里,李尤知道她确实有个丈夫,并且将陷入不贞的娇妻对他的折磨之中。为时不远了。但眼下李尤并不打算去想这件事。
    “我先走一步。”他似乎看见自己飘忽不定的身影消隐在夜幕中。李尤急于回家看看自己的妻子到家了没有。
   
    枚乘放下电话的同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她猜测这是谁的电话?她刚进家门,下飞机还不到四十分钟。就算是没托运行李,出租车也顺利,这也是最快的时间了。当然,航班还必须没有误点。
    她去厨房点着煤气煮上水,从冰箱里取出一袋速冻的鸡翅扔到水槽里化冻,然后回到床头的电话机旁。对方仍然没有收线。枚乘知道只有三个人才会让电话铃这么没完没了地响上半天。自己的母亲、自己的丈夫还有自己的情人。她宁愿电话是秦咏打来的。她需要几句情话,而不是李尤那无关紧要的唠叨,如果是母亲,那么她希望至少过二个小时再打来。那时她大概已从波音飞机的嗡嗡声中彻底缓过来了。
    是秦咏。枚乘刚说了句“亲爱的”,门锁一阵乱响,李尤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进了房间。看到妻子平安归来,李尤心里一阵轻松。他解开大衣想过来拥抱一下妻子。杜逸失望的眼神在他的脑海里掠过,他庆幸自己没跟这位诱人的小妇人一同离开餐厅。他一下午的幻想此刻已经烟消云散。他觉得妻子依然那么楚楚动人。看着她凌乱的头发,一丝温柔的体恤怜爱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
    “你母亲?”他平淡地问了一句。
    枚乘无动于衷地点了点头,并朝厨房努了努嘴:“替我看看水好吗?”停顿一秒钟,她又补充道:“热了就叫我。”
    李尤垂头丧气地拐进厨房。水壶外表上的水珠尚未蒸发。他只好瞪着一堆杯子和瓷器发呆。杜逸在餐桌旁错着双脚的娇态再次掠过他的脑海。
    枚乘在厨房门口注视了他一会儿,便过来拥抱他。“想谁呢?”语气里带着一丝娇嗔。“你走了有二星期了吧?”妻子用力点点头。李尤使劲将她抱了起来,几步就将她送到床上。
    他看了一眼没架好的电话,索性将它摘下放到一边。枚乘突然坐了起来。“我受不了这忙音!”心里想着,上帝呀!二周以来我想的可全是秦咏啊。他的一切!噢,算了。坐飞机真是令人烦透了。
    李尤将电话放回原处,坐在床边慢慢地脱去皮鞋,等到换好了拖鞋,忽然冒出了一句:“还是先做饭吧。”
    “鸡翅可能还没化吧?”枚乘冲着他的背说。“用热水浇一下吧。”李尤站起身来。他走到厨房门口又折了回来,摸摸妻子乱糟糟的头发:“我很想你枚乘。”
    “我也很想你。”妻子温存地说。“我有点累了。明天一早我还要去学校。你知道这种会议费用虽然是对方出的,但学校的课得找人来顶。”
    李尤让妻子躺着,说是晚饭由自己做。枚乘又说自己困了,想早点睡,让李尤做一点自己吃就行了。李尤便又回到厨房继续发呆。他试图回忆一下杜逸的容貌,天啊,他已经记不起来那张脸了。
   
    你请我喝早茶么?杜逸在电话那头问。是喝茶,不是喝早茶,李尤费劲地解释道。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区别。对方还在嘀咕。
    一小时后,他们又坐到昨天的位置上。
    “你没约崔晶吗?”杜逸似乎很吃惊。
    “你想要我给她挂电话么?”李尤并没有挪动地方。
    “挂不挂都行。我不在乎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杜逸两眼望着街上的行人。
    “也许应该叫上你丈夫。”李尤竭力使自己的语调不致太过分。
    “好啊,那再叫上你妻子。”
    李尤不再吱声。茶送来了,跟昨天的一样。侍者换了,他甚至懒得抬眼看人。
    两人几乎同时端起茶杯送到唇边。就在这一刻他们和解了。杜逸的眼睛甚至有些湿润了。她注视着他,她想让他知道这一点,她想确认一下他们的关系或者说前景。毫无疑问,对面的这个男人被感动了,不仅如此,他的脸上还有另一层东西,情欲之外的东西,那是危险,是冷漠或者说是深情。谁知道呢?她喜欢他这样,专心志致。她欣赏他,她知道他也一样 。他们彼此相似,甚至在欢爱中这种相似也是可以期待的。再说,他的脸上有一种落寞之感,这使他的情欲披上了一层伪装。她喜爱这一点,微微有一丝受骗上当的感觉。一个浪漫的骗局,一个花团锦簇的深渊。没有比这更令人销魂的了。
    杜逸取出一份报纸。这是她的道具,她的念珠或者手帕,总之供她在手里摆弄的一件东西。他才不会在意呢,是吗?她问自己。
    他彻底平静了下来,深知昨晚的停顿是必要的。这件事必需由同一个场景加以接续,某些秘而不宣的联系需要慢慢探寻才会呈现出来,一个秘密不会突然展示在你面前,何况这是一个由两人分享的秘密。时间和场所会如此充分地揭示。
    你尽管享用吧。他对自己说。
    “谈谈你丈夫。”他似乎并不是在请求。
    “我很爱他。”她沉思了一会儿才说。想必如此。他暗想,这么多愁善感,怎么会不爱呢?他望着她面向窗外的侧景,其中有他熟悉的某种东西。他在思索,他最初是在另外一个人的容貌之中发现了这种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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