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是他乡》(小说)

孙甘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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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月前,也是在这张桌旁,繁钦也是这么坐着,含着笑意,又仿佛微微皱着眉头。一瞬之间这些全从脸上消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它又在不知不觉中回到了脸上。就是如此怡人。令李尤焦虑、困顿和迷惑。
    “你是做什么的?”杜逸询问道。
    “什么?”
    “你走神了。我是说你靠什么生活。”这正是他近来每日自问的问题。他想对她说,他必须靠爱情来滋养。但他却对她说,他刚辞去了公职,他有很多打算,但她也可以认为他根本就没什么打算。
    杜逸表示同意他的观点,但她的声音中没有一丝一毫理解体谅之意。他想这件事与她确实也没有多少关系。
    餐厅深处有一群人在高声喧哗 ,似乎是在庆祝昨夜的雪终于没有下成。但很快又陷入一片窃窃私语之中。
    这情景李尤是熟悉的,但只会在不经意间浮上他的心头,如缕不绝。而更多的时候,他总是无暇顾及,仿佛他从来不曾领略过其中的滋味。
    “其实我上这儿来,是想等一个人。”他终于说了出来。他想对她谈及这件事。
    “噢,是一次邂逅。”杜逸显得饶有兴趣。“结果来的却是我。”她并没有不高兴,仅仅是声调有些变化。一种他原先未曾注意到的沙哑的声音混进了她的喉咙。
    “你认为她会来吗?或者说我来了她还会来吗?也许我不来她才有出现的可能性?”她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不怎么认识她。”他如实相告。
    “怎么才算认识,我们这样算不算认识。就因为有人托我和崔晶给你捎了一块手表。”
    “手表是给我妻子的。”他解释说。
    “你给她了吗?”
    “没有。”他们都笑了起来。有约在先似的。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来。”他继续说。可是忽然之间他想到了贝克特的那个著名的笑话。立刻觉得索然无味。“算了,我们还是谈点别的什么吧。”
    “好的。谈什么都行。”她的目光在餐厅里来回扫着,意思是说她无所谓。
    但是,他想的依然是那个叫繁钦的姑娘。杜逸说的对,她有真正的敏感。那是一次真正的邂逅。夏末秋初的一天,午后,天气异常闷热。他来这家餐厅里喝杯饮料。餐厅里挤满了顾客,在空调器的嗡嗡声中,人们的躁热稍微平复了一些。片刻,一场阵雨便下了起来。接着,不断有避雨的人推门而入。繁钦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她穿着束腰的碎花长裙,匀称,舒展。她的喘息带出一股沁人心脾的乳香。她径直走到他的桌边,刚好对面的一对中年情侣起身离开。她就势坐下,微微皱了皱眉头,因为座椅还没有凉透。
    “接到我的电话你感到突然吗?”见她不吱声,他又补充说:“我可能是太冒失了。”
    “一点也不。”杜逸解释道:“总是许多人给我挂电话,总是诸如此类的事情。”她观察了一下他的反映。“还能有什么事情呢,无非就是这些事情。这并不是说我会去赴所有的约会。”
    “大部分?”他问。
    “一小部分。”她力图说得准确。“偶尔为之。”
    “真是难得。”他不知道自己指的是什么。
    “确实如此。”她似乎是在回顾自己的履历。迅疾的初恋,两三次背叛,然后就是婚姻。一转眼,真正令她动心的恋情又回到了面前,又是背叛,真是令人心力交瘁。杜逸认定背弃使一个女人变得益发妩媚动人,无论在谁眼里都是一样。
    “去我那儿么?”李尤问。
    “这可是真正的偷情。”杜逸甜蜜地说。
    他们在桌面上将手伸向对方。他的手是柔软的、女性化的,而她的手则是冰凉的。
    “你的手总是这么凉么?”他说。
    “你对女人所知甚少。不过有些人喜欢装作一无所知。”杜逸收拾起手提包。
    “我属于哪一种?”他们并肩朝门口走去。
   
    秦咏穿着宽大的已被漂白了的水洗布衬衣,袜子是无数冒牌货中的一种,仿皮凉鞋是他那个年龄层的男人夏季的随身之物——可以毫无顾忌地站在一摊脏水中间。缝制粗糙的牛仔裤(几乎是一夜之间套上了所有能够拉得上的臀部),被秦咏用来搭配他从西服到汗衫的所有上装。对了,还有鞋袜,这方面,他还有好几种赝品。秦咏无动于衷地往身上套着或挂着这些有着舶来品标签的本地产品。他更关心的是勃洛克的纯粹性,从那些哗啦啦的音节,到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所带来的弥漫的影响。冷啊,这些夏天的东西都该收起来了。秦咏朝窗前迈了几步。这是上海隆冬常见的天气。寒气逼人,窗外的景致也就是周而复始的建筑工地,那些脚手架令秦咏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北方乃至更北方室内的细细的温气管。就这么一会儿,费杰尔施塔姆的诗句蹭蹭蹭地跑进了他的脑海:“我爱我这片可怜的土地——因为别的土地我没有见过。”秦咏决意要纂改这诗句:“我爱我这片可怜的土地,别的土地虽然我也见过。”
    秦咏曾在莫斯科大学呆过四年,他就是在那时爱上了勃洛克以及憨态可掬的冬妮亚的。哇!秦咏在诸多感叹词中特选了这个时髦的词。哇!爱情,在一大堆俄罗斯诗人的咏叹之后,我们也就只有跟着读的份啦!每念及此,秦咏都会会心一笑。幸亏四下无人,否则,他那凶悍的女友小小又要叫骂花痴了。
    有必要解释一下的是,秦咏是有过一次婚姻的。前妻是他外语学院的同学,一位精瘦而敏捷的高个子女性。措辞文雅,用典深奥。虽说俄语是她的第二外语,但她决计要在勃洛克的汉译上与秦咏拼到底(很难说这就是毛语或文革用语)。秦咏是个从一而终的典范,情急之下,他甚至打算牺牲勃洛克,从而保全他的摇摇欲坠的婚姻。但是苏红(他的前妻)温柔而又不依不饶地敦促他交出从莫斯科带回来的所有书籍和唱片。(二个卢布一张的民谣和一个卢布一张的叶甫图申科。是啊,浆果处处。)秦咏说:“亲爱的,就让我们分享吧!”“好吧!”苏红用唾沫润嗓子:“但是得由我来分!”
    说婚姻就这样破裂是不公正的,但是那个遥远过去的细枝末节早已无从稽考,欢声笑语和叫骂声全都荡然无存。秦咏被抛弃了,犹如一部被退回的书稿。这不是一个附会的比喻。这会儿,正有一部书稿放在杂乱无章的写字桌上。《勃洛克评传》。原著:什克洛夫斯基。译成中文三十九万二千五百字。秦咏最初是在涅瓦河畔产生了译书的冲动——一种甜蜜的憧憬。而这会儿变成了冰冷的回忆。他前后译了三年半,如今被一个因患甲状腺机能亢进而双目鼓出的女编辑冠冕堂皇地打发了回来。她的委婉的退稿原因是:订数不够,秦咏想,这话翻译一下就是:大众会问,勃洛克是谁?当然还有更复杂的译法,那是俄语这么完备的语言都无法在一个句子中表达的。
    什克洛夫斯基的原著是冬妮亚的馈赠。护封是豪华的布纹纸,点缀着零星褐色斑点的纯净白色,一眼就让你联想到白桦林之类的俄国风物。内衬是浅灰色的,与瓦蓝的纸绸互为映衬,再就是冬妮亚优美的签名。这大约是苏红企图掠夺的原因之一。
    冬天真是冷啊!而且越来越冷。在毛衣外面再加上一床花格毛毯,这样只能蜷缩到床上去了。在莫斯科的冬季,那可称得上是最最寒冷的一季。要说那是一部恋曲,还不如说像是一则传说。至少在回忆中像是传说。它会以怎样的方式流传或者湮没,那就无从知晓啦!
    相对于秦咏的过去,他的就在眼前的未来也好不到哪里去。小小(仿佛她是永远也找不着的)就要在这一大块寒冷中的无法确定的一小块里突然冒出来,一边脱手套一边大喊大叫,她所嚷嚷的内容是任意选择的。如同她曾说,秦咏也是她任意选择的。秦咏认为,从逻辑的角度讲,这大概是小小发表的唯一一句合情合理的言论。另外,从她嘴里哈出来的气,多少也能使房间显得温暖一些。这一希望在花格呢毯的皱褶间支持着秦咏。
    秦咏的住所远离学院以及学院的正当延伸部分——家属区。他住在——怎么说呢,噢,另外一所学院的延伸部分,呆在另一群受学问挤压的人中间,由于一系列无以复加的繁琐的换算方式,秦咏在这里落了户。他可以从窗口眺望邻居们的校园。不错,院子挺大的,在草坪上闲逛和在小径大道上行走的人倒也符合这一环境。他们(她们)由眼镜、破自行车以及大部分落伍的时装和一小撮极端时髦的衣裙所组成。他们通常像受人检阅似的在食堂前呼来拥去,比之在梯形教室里挨得更加紧密。小小就是秦咏在嗟食队伍中寻觅的。在一瞬之间,仿佛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在西伯利亚肮脏的巷道里,跪下亲吻丈夫的脚镣;小小踩在一份鸡毛菜上摔倒了,正冲着秦咏的旧皮鞋扑了过来。一份惊慌加上一份羞赧,令秦咏的怜爱之情油然而生。普希金的诗句,来吧!(幸福迷人的星辰。)秦咏伸手要去搀扶这位落难女了。“你的鞋带开了!”对方说。
    “我什么丑态全让你看见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是小小又得意又懊悔的事情。
    下雪了。秦咏在莫斯科的晨雪中无数次遥想过这南方的纷飞雪花。我已老了。这是这个时代年青人的普遍哀叹(叶芝可以来帮助描述)。你怎么就老了呢?秦咏问自己。像是叫莫斯科的冬天冻着吗?还是其他?比如:对感情的不切实际的完美主义要求。在这杆沙文主义的感情标尺之下,冬妮亚,苏红还有小小都会或已经落荒而逃,并且从异国他乡送来阵阵咒骂。
    门铃响了起来。但来人不是小小,而是枚乘。
   
    李尤和杜逸静静地躺在床上,聆听着闹钟走时的哒哒声。他们必须赶在五点钟之前收拾完一切。在沙发上端坐饮茶,静候枚乘的归来。不过这会儿时间尚早。闹钟定在四点三十分,虽说有点冒险,容易心神不定,但他们过于留恋这份相拥而眠的惬意了。
    李尤尚在浅睡之中,而杜逸已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她回味着所有的细节。从唇齿、指尖及全身每一处神经末梢。她迷恋这一切,不顾羞耻,委身于她丈夫之外的另一个男人,沉醉于肉欲之中。要命的是,她爱上了李尤。她深知这一点,但无法向任何人说明,甚至不能向李尤说明。他也不会明白,何以在如此短暂的接触中:陷于不可自拔的境地。他要她做他的淑女,那她的丈夫怎么办?让他以无穷无尽的自慰了此残生吗?他有时真是天真得可爱。她要与崔晶讨论这些,虽然这不是一个新的话题。但至少是个常谈常新的话题。
    崔晶一开始也许会谴责她的不义之举,但她最终会迷失在那些色情的言词中间。况且,杜逸觉得自己确确实实陷入了情网。
    在远处嘈杂市声的衬托之下,房间里此刻安静极了。什么地方的打桩声隐隐传来,勾勒出这幅寂静之画的轮廓。她抚弄着他的头发,并不是为了惊扰他,使之从睡梦中重返人世。她只是一味地抚弄,怀着一份深切的眷慕。她喜爱这一次,造爱,避开丈夫的猜疑的目光,有一丁点儿庆幸的成份在内,对盘问应付裕如。因为她深知自己的容貌中天生就有一种纯洁无辜的神情。这足以欺骗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她总是为自己的身世遭际而感怀不已。
    这些人在她的生活中一一出现,他们,还有她们的言辞或者食指,无名指上的戒指在向她闪动着光芒。他们,所有这些人的面目,在十年之间便被毁去、修改,使人惊异得说不出话来。何时何地,他们曾经如此消沉!他们依然生活着,衣着随便但他们的生活彻底给毁了。但没有人愿意说出这一点,他们试图在沉默和言辞之外,在肉体的无穷无尽的接触之外重建生活,但这是徒劳的,那种更隐秘,更内在的生活与一种痛切的感觉相维系着,一经破坏便不复存在,永久地消失了。
    每当肉体的欲望消散过后,杜逸便试图描绘他们的面容,群像或其中的一二个人。使他们在她的心中复活一小会儿。他们从来不曾有过不朽的愿望,或者他们把这层东西隐藏了起来,不向人展示。而尽量谈论时尚,并且给人一种错觉,似乎与十年、二十年间的社会变迁保持着敏感的接触,就是以使之在各种场合左右逢源且不论这种生活包含了多少屈辱、心机和变态心理。
    是应该尽量地给予同情,他们多少患有广场恐怖症和幽闭恐怖症,所以他们尽可能地呆在各种各样的过道里,随着人流上下楼梯,时不时地他们还领先一步。这中就有崔晶这样的人。如今,她已是夜夜失眠,难以入睡,脸上那困惑疲倦的表情即像个作家又像个厨娘,其实她倒是身兼二职。但此刻杜逸想要涉及的并不是她。虽然这个时代是由崔晶这类人所标识的。谁知道这种尺度能有效地使用多久。
    至于另外一些人,即使是在她的记忆之外,她想它也早已退色黯淡了。半个世纪,甚至还要多一些,在风霜雨雪的侵蚀之下,日复一日,细微的变化均来自于此。还有什么不曾为岁月所改变?哪怕是岁月本身,也已在她的记忆中衰变,不复再有往日的光辉和润泽。
   
    在梦中,李尤就像是一个影子。当然,是他自己的影子。
    走廊里阴沉沉的,光线从顶部和两旁的窗户照射进来,构成重重浮海尘埃的光柱和暗影,这是外祖父所在的私立学校的惯常景象。楼梯上错杂的脚步声、锃亮的小牛皮鞋,头油的香气、蝴蝶结、旗袍的下摆、轻拍扶梯的小女孩的手掌。这一切对他来说,记忆犹存,它是不朽的。虽然这一居所如今已被夷为平地,在一阵剧烈的震动之后,仿佛他的外祖父为一通骇人的咳嗽夺走了性命。他是那所学校的校长。这一段往事正是源于他的。他在那儿任期二年,主持讲授《古文观止》,并且在那儿病故。他手持课本,朝走廊深处校长室走去的形象是病态的,仿佛他生来就是一个病人,疲倦、举止轻柔,面色胭红,手指细长无力,好像课本随时会从他的手中散佚。
    还有另外两个人,子光与子云,一对兄妹,他们的形象也是与私立学校的走廊维系在一起的。李尤与他们初次相遇就是在那儿。他们的母亲、一个茶叶商人的妻子,将兄妹俩塞上船,从连云港打发到上海。“去找你们的父亲吧!”于是,他们开始飘零。然后,有一天,出现在外祖父那所私立学校的走廊上,他们在那儿寄宿,成了学校日常景观的一部分。
    子光散漫、漂亮、极端迷信,他产生预感时,脸上有一种愚昧的神情,非常明显。
    李尤与他一见如故,李尤信奉他的朴素、他的邪恶和他的愚蠢。他的胞妹,子云,一味地仿效她的哥哥,似乎那是她的乐趣所在。她比他更漂亮也更散漫,整天思绪飘忽,不知所终。
    那一年,李尤十四岁、子光十七岁、子云则介于两者之间。至今,李尤仍保存着一张他们三人与外祖父的合影。外祖父身着长衫立在中央、他们三人分散两旁。那样子似乎是要逃出画面。子云扎着辫子,李尤和子光新理的发,一副急于长大成人的架式。
    无疑,他们是盲目的,这一点,照片上显示得清楚之至。
   
    子光和子云来到的那天晚上,李尤就从顶层的阁楼内搬了出来。子光挽留他,但脸上并没有明显的表情:“我们一起住。”李尤将目光投向了子云。此时,外祖父已经夹着他的被褥下了楼梯。“我还是跟外公睡。”李尤说。
    兄妹俩都不再吭声,垂着脑袋,失意的样子。还是他们惯有的表情,含有些微冥顽不化的意思,这种时刻,谁也弄不懂他们在想些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想,只是一片空白而已。
    李尤走进校长室时,外祖父已将他的床铺好了,这是他的办公室兼卧室。外祖父微笑着对他说:“等他们的父亲一来,你就可以搬回去睡。”
    “好的,外公。”李尤听见自己说。
    他不记得还说过些什么,好像没有了,在记忆中只残存了这么简单的言词。
    屋内的扶手椅,案头的学生作业,放在裤袋里的怀表,纹丝不动的头发,依然历历在目。但是这些细节传达不出更多的信息,非常平淡吗?为什么不把它塞进某份大事记里,使它在与其他事物的联系中显得含义更丰富、更暧昧或者更虚妄?
   
    那是一对喜爱东游西荡、探头探脑的宝贝,私立学校所在的懋益里的那幢红砖镶边的粉黄色楼房里,他们两人的身影随处可见。兄妹俩像学监一样到所有教室门前巡视。虽然他们在教室门口止步,但神色却包含了若干审视评估的成份,使得这对寻父者多少显得有点滑稽。
    这两个人的典型形象是交头接耳、窃笑、突然的疑惑以及戛然而止的黯想表情。他们也喜欢在街口与衣衫褴褛的人攀谈。子云在子光的侧后方站着,犹如一名侍从,注视着她的兄长与别人交谈。他们明显的外乡口音往往使人惊讶,费解乃至不悦,但旁人却又总是慑服于子光的略带蛮横的直率。他们与周围的人熟识起来。
    这些总是显得睡眠不足的人,李尤大约用十年的时间也无法结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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