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休诗歌选(2005):《迷途的马休》
暮色苍茫里 一只盔甲威仪的蚂蚁 在奥林匹斯山的风口 我那里及得上它的高古 2005-1-22 冬夜 雨渐渐大起来 窗外的空陶罐传来丁丁当当的声音 蚂蚁越过乡村睡眠的耳朵的境界线 更远的地方更远更黑 更远的湖面一片沉寂 2005-1-25 迷途的马休 一只蚂蚁 在一个小孩的手掌里迷了路 当它爬向我时 迷途的马休啊 是因为一只蚂蚁巨大的投影的指引 你辨识了归路 2005-1-27 松潘古城,许多年前的事 一 一生中的城墙 厚过编年史 这岩石之虹的苔藓与长草的城门 我就像一个阳光的偷渡者 步入城门 自我的边境线在心中抖落尘土 一个百岁老人的松潘 另一个百岁老人 另一个 穿过城南那悠长的 逐渐昏暗的廊桥 我闻到许多陌生混杂的呼吸 有别于流水的呼吸 我看见一个一百二十岁的婴儿 在廊桥尽头的阳光里笑 二 我闻到许多陌生混杂的呼吸 我听到廊桥尽头一个银饰店里 风箱的呼吸 一个年轻的银饰匠 正用火钳将一枚硕大的银币舔入火中 我头顶夜空跪着看 火星四溅就像天地荒莽倒转 我看见火焰中的袁世凯 正慢慢耷拉成疯狂的达利阳萎的泪滴的时间 2005-1-30 一首诗 淀山湖 悬在正午那空无的风中的 水的波纹 你的梦的波纹 在小镇教堂的尖顶 在你双耳的铃铛 风中的聆听 2005-1-30 在阿勒泰 拉开落地窗的布帘 纤尘不染的玻璃外 正对着的斜坡就像一个沉重的半音 昨日的马匹在松软的沙土上留下一个个 天空的水杯 斜坡边的洗衣房的门半开着 一个哈萨克姑娘匆匆地从洗衣房里出来 她跳上斜坡的姿势 就像一只朴素的雀鸟迷上了自己的影子 一弯流水从洗衣房和晾着的白床单边绕过 阳光在我的木屋与洗衣房之间恰好切开一半 在我赤裸的女人身上切开一半 我的女人就像静止的布帘里面垂直的风 她的波浪在自己的掌中 在她生根的足踝里 微微颤动 2005-1-30 淀山湖 是一个词语 勒紧了往事的马嚼环 风和水携手 飞行于一块与大地平行的石头 风和水携手 在湖面的上空 那方圆五十公里的梦幻 与背对着我的你是同一个意思 四十三年: 一个持续静默的雷 转过闪电的五官 2005-2-6 风 一 一小朵苍白的 移动水晶柔软的肋骨 文脉之阴影的 火焰 是风 是时间的化石内核里藏着的 一个不安的都市 是存在之思的幻影 是被亚麻色的手指之门拒绝的 百米之外的瞳仁 自我的 访客 二 “寂静”端坐于你的“倾听” 这只苍白的 火焰的耳朵 2005-2-10 一首诗 黄昏被一种古老的感觉暗下来。 现在是不存在的 是幻影 睡眠的脚跌回你锁定的名字的疆界 你是你自己的梦醒来 2005-2-18 坦途 我忘了我要去哪儿 在那花儿开败时间的路上 我出奇的遗忘症是想不起明天 2005-3-6 3-15改 2005-9-10又改 缘起 太早 校园里无人 我蜗在窗子半开的车里抽烟 看一张过期的报纸。 我看报纸毛边的纸质 留在指尖上 簌簌的声音 车头前方的紫荆树上停着一只自我寻觅的白头翁 接着飞来一只鹩八哥 不一会又飞来一只水鸰。 不是三只白头翁 也不是三只鹩八哥 或者三只水鸰 这一点让我觉得奇异 就像缘起 2005-3-17 一首诗 一只比你的身世还陌生的鸟。 你把脉 看见桥的两头 一只比你的身世还陌生的鸟。 一根火柴 烧灭了一条银镜中的河 2005-3-20 在西藏 像去看一个未来片 我的脸转向车窗外: 向左九十度的空。 前生后世—— 净土上的辙痕像一个被两条河运走的胎记 一匹小马 因为我如此轻盈的梦境 踏弯西藏的空气 2005-3-30 醒来 日历上你用边境线圈起的一个日子 睁着一只眼睛 那不属于我的。 那属于我的。 那鸟鸣的溪流…… 我看见你的袅娜 正弯向那音符的一截细腰。 肌肤醒来。 你肌肤上的一只眼睛 醒过来一个少女 2005-4-27 4-30 禁地或淀山湖 被眼睛忘记了 被一个从未来过的人 被阁楼里的雕花匠 被一个曾经低头向自己裸露的人…… 被猫眼草逼得后退的日子—— 飞檐探出 一座庙宇的视线 波浪鼓着掌 水的墙根绕着他自己的禁地 刘晓萍用覆盖的长发在土地庙里磕了三个头 我们就像那个被自己忘记后 想起来的人 2005-5-16 土地庙或淀山湖 庙门紧闭 万象敛于 一把锁 瘦旗杆像一条打不开的 时空的缝 而湖呢 开阔 波浪纷纷赶得急 一种念想 一只鸥鸟 就像一种不属于它的 更大更轻的呼吸 蓦地从湖面升起 庙门紧闭 土地的虬髯遮住了膝盖 2005-5-16 云南 风从休息日侧身, 一个姑娘的侧身有休息日的玲珑。 发髻的乌云斜插宁寂 向左的嘴角咬着色情的云南。 店小二的托盘举过头顶 咯咯地上楼 雨啊 雨啊 芭蕉叶喧哗 大地上到处拍打着光线的声音 2005-5-17 小镇 这个小镇是一个打着死结的旧式领结。 街道太窄 多曲折, 就像那多虑的乡村绅士的女儿—— 封闭于一个肺结核里的幽暗的嗓音。 荒凉的砖瓦厂 河水用旧岁月推它。 一个发展眼光的禁令在锅炉里憋闷。 在那个失业的司炉工的蓝色胆囊里憋闷。 一只鸥鸟倾斜的姿势, 接近于黄昏迅速的宗教。 一条鱼在水底下含住砖瓦厂的烟囱, 就像你用荒凉的旧时代的口唇 含住我的阴茎 2005-6-4 海盐 蝴蝶翻飞 从五月到六月 从上海的植物园到浙江的杭州湾 它们就像无数幼小短暂的记忆 穿过比它们自身 比海盆更大的遗忘 车子穿过遗忘。 穿过沿着海岸线的旧公路。 落塘头 黄湾 闸口 朋友与朋友肩膀的缝隙 昔日名人的旧址 阁楼里银针的王国维具有蝴蝶般凶狠的眼神 风景比风要快 我的车子比蝴蝶要快 比遗忘要快 我的车子飞快地穿过它们 挡风玻璃上沾满数不清的粉碎的蝴蝶—— 世界已在那里毁灭 2005-6-5 松潘 戒严了! 城门轰地关闭 由上而下 从头到脚 十九世纪被一把毛瑟枪堵在关山外 年轻的银饰匠拉着风箱愤怒的马鬃 丁丁当当 他的眼睛喷火。 他有一个银子做的女儿 她的美丽慢慢融化成冰 2005-6-6 纪念二十年前一个想不起来的小城 一个想不起来的小城 但比回忆清晰 那夜与朋友 偷偷解开那马鼻子底下的小舟 小城所有的岑静都在这一滴眼泪般的湖里 朋友跳下水。 梦的门楣上横着一个生漆的匾额 2005-6-6 千灯镇 一 千灯镇 千灯镇 小个子的甘肃人 在千灯镇的塔顶插一根避雷针 二 风景是一种慢 一只远道而来的蝴蝶 用卷曲的睫毛 停于繁忙的沪宁高速公路 它双翅上的慢 有人类的边境线之外上帝的寻宝图 我在哭声嘹亮的幼儿园的隔壁醒来 2005-6-9 2005-6-23 一首诗 用刀劈水 得来完整 含一小口呼吸 将自己点亮 我有一种生之空幻的美丽 和钟声播远的朴素女儿 2005-6-25 夏 蟋蟀就是那个名谓“空”的东西的牙齿 蝉鸣如此寂静 就像一个找不到句子的世界的标点符号 就像欧几里德的那个点 不占空间 但你能看见 我看见一个比小要小的大 我看见山峦撼动 在徐家汇影像资料馆阴暗的阁楼—— 一只蝴蝶标本尘埋的翅膀上 2005-7-23 夏夜 运水卡车内含很远的波涛 而咖啡馆的排气管 飘出做梦的头发 乡村的皱褶 我摸黑而行 摸到自己张开的双臂 2005-7-27 2005-7-30 千灯镇 一只鸟巢 在你不知道的地方 拢起时光的拳头 幽闭的小城插着一根闪电 2005-8-5 台风,黄昏时出门散步 我看见一个漂亮的鬼魂闪过一盏路灯。 整个下午 一棵横倒的大树都在用不停的哮叫缠住一个疲乏的园林工 云却比我走得快。 鬼魂更快 萤火虫 就像黄昏时我闪入了我自身 就像蝴蝶用它两面的翅膀关上了一天的门 2005-9-1 迷途的马休 不辨东西的马休 这电光一闪里的迷途 就是你的归路了 2005-9-1 夏 蝴蝶—— 时空的眼睛的双翅 就像在大地的簿册上不断离开的标点符号 它让一个又一个臆想中的乡村空行 此刻它断在一个空阗的小镇弄堂幽深的句末 一串念珠镇住翻卷的经书—— 全部都是句号 2005-9-3 蝴蝶 蝴蝶啊 仅仅用世上的一个闪忽的词 挪用了我一生的日子 2005-9-10 世上最短的自传 指针咔嚓咔嚓 我记得从六岁那年 钟开始在墙上为我数数 岁月的鬼魂在我的齿轮上也应该变老了吧 八六年 有一天,我突然拿出纸笔写诗 现在想想 我对自己感到万分惊奇 2005-9-13 就像故事一样 ——二十多年前的事 风雪夜 我与朋友从山海关一个小火车站跳下火车 轨道错乱密布 每一个交叉的弯道都站着一个惊恐的红灯 一个如花的姑娘 有道班房火热的温暖 是所有的人间 她双手扶住半开的门 就像故事一样 2005-9-14 睡眠 顺着夜的海狸皮皮肤滑进去 我睁大眼睛 关闭的世界溢满眼泪 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的一点点微弱的人间的善意已细窄如缝 但更大的阳光还是挤进那伤口般缝合的眼睑 以及朗朗星空 顺着夜的海狸皮皮肤滑进去 多像亲爱的爱人 引入我的死亡 2005-9-15 午夜二时 秋 蟋蟀因风而起。 秋天, 我碰到红铅笔的手几乎触电。 车钥匙静静地躺在未曾枯黄的草坪 仿佛在等待流水最宽阔的引擎 写在最小的碎纸上的诗也给我带来巨大的快乐。 儿子书包里的书比他的人生要重。 儿子书包里的书是没有的, 有一页钢琴的簧片在里面铮铮地响着天空 2005-9-16 午夜一时十九分 秋 秋夜的风啊 吹 吹 即便我举起一首诗挡住 还是吹灭了我手中的灯盏 2005-9-16 秋天 中午起床,懒洋洋地旋紧手表的发条 拿起枕边的护身符 挂在脖子上 在秋天 一枝不知是谁的铅笔跌落 折断于一个清脆的名字 2005-9-20 松江方塔 桃花潭水深千尺。 锦鲤鱼 你这兀自闪耀的 深渊落霞的锦缎 多么寂寞 我立在我自己的岸边 我对我自己陡峭的生命 感到畏惧 2005-10-6 八大山人 一只将骇人的利钩深藏起的 猫爪子印 在阴暗的车库 蒙尘的引擎盖上 像一枚废黜的摄政王偷偷摸摸的印章 我想起其他的印章 八大山人的柳鱼图 上下左右钤满藏家的金印 仿佛世代传人们因此拥有了这三尺见方里 全部的孤寂 2005-10-24 蝴蝶 蝴蝶这个词 比它本身轻盈 我看见 一条通往沉默的小路 沿着它自己的嗓音 2005-10-25 候鸟 越过泪滴里人间的边境 来自西伯利亚的飞行的翅膀一路鼓着掌 抵达它南亚的栖息地 2005-10-27 杂货店 杂货店 走进两朵书本的小花 高不过柜台 小男孩 小女孩 时间在他们的脏手里滴滴答答 两个小钟摆 经不住风吹 2005-11-19 秋日都市晨景 朝阳从起重机远处的高压线上升起 哦 这荒蛮的恒星。 与天空平行的起重机提吊着朝露。 我在变压器式的封闭里等待, 一如水 和急于产卵的鱼 等待在防波堤警察般肃穆的坝口。 而铁轨 流逝。 小橘子 小乳房 一个纯真的女孩婷婷地站着她闺房弯弯的眉毛 她正对着挂衣钩的弧度手淫。 年轻的空气流动 比拐过大厂的邮差 比紧张的时事 比升起的朝阳 快一分钟 2005-11-21于东华大学 一块冰 我想象着一块冰 它被童年结晶的天空 铮铮地响着白日梦的厚度的风 纯洁具有美里面的疼痛 和三公分的锐利 一块冰 奇妙的忧伤 没有比失去更好的收藏 没有比死亡之上更多的生 好文字善于冬眠 2005-12-10 坚持 坚持一天不说话。 坚持一个星期不说话。 坚持一个月不说话。 坚持封印的嘴唇比一比哑巴的忧伤 坚持一生不说话。 我抬头 看见湖泊的阳光倒映在荡漾的天花板上 2005-12-14 冬天 整个下午 一只在枝头哀泣的鸟 就像自己拆散的零件 那个将低俯的时光朝向案头的人 统领着他帝国的孤寂 2005-12-17 冬夜 她在他脸上写了一个字, “你看,雾!” 路灯垂着夜雾—— 沉重的光线 就像她的手指慢慢洒落的骨灰 2005-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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