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

——马休、金华的同名诗

杨宏声

    在同时期的诗人中,往往会不约而同地对同类的题材感兴趣,于是就有所谓的同题诗。对于读者,看到不同的诗人在面对同一个题目、同一种题材是如何表现和表达的,是特别有意思的。

    在我的朋友中,有两位诗人都以《海德格尔》为题写了诗。唤起我注意的是,许多汉语诗人似乎都对形而上学抱着探讨的热情,他们对哲学的兴趣丝毫不亚于对诗歌的兴趣。而在所有的哲学家中,他们对海德格尔更是情有独衷,马休和金华可以视为两个突出的例子。他们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两人都注意到海德格尔作为哲学家诗人或诗人哲学家的特性,并在其诗里作了兴味盎然的刻画。


    先读马休的诗: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孤独者啊
瞳仁里亮着诗 和居住的影子
就从廊下这只兀自静坐的小木椅开始。
就从这只小木椅开始。

手指短 而白昼长
长长的影子拖着刚刚开始的早晨。

    “孤独者”原是海德格尔自己在其诗作中对思者或歌者的精神面貌所作的刻划,马休用来形容海德格尔是最恰当不过的。在海德格尔心目中,那些先知的诗人远比哲学家更接近存在之思,真正的思者才刚刚上路;而那些歌唱着的先知诗人早已走远,我们只能追踪他们渺远的行迹。

    可以略加说明的是,在海德格尔那里,“思者”的说法颇有夫子自况的意味,而歌者则特指荷尔德林、特拉克尔、李尔克这样的诗人。在一个“贫乏的时代”,这些诗人担当起历史性的使命,诗意地追问人作为存在者之存在的意义,从而开辟了一个“诗性的思之领域”,(海德格尔:《诗人何为?》)因而他们同时也是先行的思者。海德格尔的诗歌“源于思想的经验”而来,而他的哲学所探询的本质上是一些诗意的事情。所谓“经验”或“诗意”都同样具有丰富的精神涵义。可见,作为思者或歌者的孤独者,他们其实是同一种人。

    第一段是对作为诗人兼哲人海德格尔的精神特征的叙述。将海德格尔称之为他曾自许的“孤独者”显然是切题的。有意思的是,在今日世界海德格尔早已成为一个在学院、宗教界和艺术圈子里到处被人谈论的人物。对于海德格尔的研究蔚然成风,称为“显学”似不为过。可我们的诗人却说,海德格尔仍然是“孤独”的。那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孤独者呢?诗人的感叹向我们摆出了一个问题,一个比单纯发问的问题涵义还要多的问题。当海德格尔感到沉思之时,他情不自禁地吟诗,可他的吟哦只有极少数人听见,而更少的人才看见他的“瞳仁里”亮着诗及伴随着深深孤独的“居住的影子”。第一段的二句诗极为恰切地由形而影地呈现了孤独者向着我们而敞开的情景。“居住的影子”或许可以看作类似诗的存在。影子是微小的,也是宏大的。“居住的影子”还是指示性的,在指示的同时,呈现孤独者的状态。它还提醒我们的存在之透明、自由、暂时等丰富的特性。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孤独者啊!这种伟大的孤独者对于微小之物情有独衷。第一段诗虚写,第二段实写,从而唤起我们对于生存境况的饱满的感受。“这只静坐的小木椅“,一直成全着孤独者的居住,不仅仅如此,它甚至还引领我们开始这孤独之旅。兀自静坐的小木椅无所求于我们,我们却有赖于“从这只小木椅开始”。

    开始什么呢?接着的一段似乎有所提示:开始一个早晨,接着下来的事情就变得容易了解了:开始一种孤独的工作、开始沉思、开始哦吟……小木椅乃是跟我们亲近着的空间之物,当它从其周围之物中拔出其自身的本性之时,它兀自坐着。而当我们从它开始,空间之物也就畅开时间,让我们据之而能切身体验这种孤独的深刻程度。

    “手指短”一句既具有修辞的意味,与“白昼长”形成对比性的呼应,形象鲜明而音调悦耳,又是对海德格尔所作的生动刻画。许多传记作家都曾对海德格尔的粗短的手指动作如何体现其性格特征进行描写,诗人抓住这一点,相当传神。“白昼”的意象在海德格尔的诗作中也曾出现,是否暗示着世界在黑夜之后,开始绽露真相。而“长长的影子”中依然残留着黑夜的多余之物,迟缓着白昼开始的进程。
 

    以下是金华的诗

晚年你隐入内森林时
年轻时的梦一定常常
在安静时向你袭来

听地平线上是的呼唤
你神色比古希伯莱人
等待上帝时还要庄严

可你不能将自己忘记
虽然你给它起了个
古怪的名字叫“亲在”

    隐入是对另一种关系的准备,毕竟不同于在课堂时所进入的关系。因而,隐入也是从一种场所进入另一种场所的真实行为,而先前的场所则成了梦想之事或回忆之事。

    归隐并非一味退让,亦非为退隐之士所独占;退隐其实也是真切的在场状态,这是海德格尔一再表白过的话。这种归隐的意图其实在他早年就已经有了。海德格尔一生待得最久的场所,一是大学的课堂,再就是黑森林的小木屋。海氏晚年归隐黑森林,或许跟孔子退而著述境遇相类似,他深知人世不能如意乃由人自取。善于独处其实需要更为饱满的生命活力,不同于群处生活时处处可以相互借助。

    金华吟咏的似乎是晚年海德格尔。第一段是写不期然而至的回忆。这种回忆或许与梦寐以求者照面了。问题在于,梦是否意味着现实之丰富性的匮乏?梦者是谁呢?是安静时承受梦所必须见证他之所是的那个隐者吗?那么,前者如何变成后者,后者又如何同是前者呢?庄子也曾这般设疑。我们知道,海德格尔年青时曾读过庄子,不过似乎他更喜爱在庄子和惠子辩论时现身的鱼,甚于那只遽遽然在梦与非梦之间现身的蝴蝶。那是一种心知其意而乐趋之的梦,梦醒时的疑思变得澄明。梦在黑森林幽深的远景里敞开其隐入之途……

    海德格尔思想的古希腊渊源是容易理解,而他精神成长过程中与希伯莱传统的牵连,却很少被学者留意。诗人却能凭着他的敏感和洞察力一下将其和盘托出。古希腊海德格尔哲学上的悠久遥远之乡,他把古希腊的安那克西门德、赫拉克利特以及希伯莱的亚伯拉罕视若同代,与他们十分亲近,以至于使自己能够聆听到这些前贤们的未尽之语,并且将它们的未尽之意,作为“是”的呼唤表达出来。

    第三段似乎隐含着诗人对海德格尔的赞扬;海德格尔反对笛卡尔的“自我”,却依然念念不忘“自己”。海德格尔深解庄子的话,他懂得在反对笛卡尔的同时,必须仍然坚持某种积极的立场:这也是《齐物论》南郭子在答颜成子游问时所说的“吾丧我”一番话时所持的立场。心理学自我的放弃赢得的是存在论自己的建立。唯有“自己”才是“亲在”或“在者”。这是海德格尔诲人之深的教导。

    笔者无意对马休和金华的诗作比较,这种比较无疑值得一试。不过若欲对其不同的艺术风格作出阐释,就得进一步深入诗艺之域。而首先我产生兴趣的是:海德格尔哲学这种向称难治的学问,如今为何一再唤起汉语诗人的热切的关注。也许,入思之门同时也是进诗之途,或者,反过来也可以作同样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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