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秩序”的蜕变

刘晓萍

    鲁滨逊——一个搭乘荷兰圆头帆船弗吉尼亚号旅行的乘客,成为此船遇难后唯一死里逃生的人。劫后余生,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未曾开垦的处女地上,孤零零地,水天苍茫一色,只有充满野性的岛屿。面对不知名的草木、成群的野山羊、凶蛮的秃鹫、不停飞舞的怪鸟,“他感到自己已经沉沦在精神瓦解毫无依傍的深渊中不能自拔。面对这一片世界末日景象,只剩下他赤条条、孤零零一人……”在“不存在任何活人的情景中”,他进入毁灭性的孤独中。

    与此同时,逃离的渴望和对救援的期盼,不断地在他心中降临又不断地成为泡影,但这一切没有驱散他活下去的意志。这是一场长久的与自己对峙的征战。对自身的追问,融合于对一个陌生的、野性的、纯自然的不稳定性的岛屿的探索中。

    当意志被彻底瓦解又重新恢复后,他俨然成为被他命名的“希望岛”的总督,他开始了对这座岛屿的精心治理中,其中对秩序的渴望,是他出于对社会性、对文明的一种依恋。凭着从弗吉尼亚号残破的储存室中找到的一些物品,他开始了岛上的“耕种、畜牧,甚至立法、宗教……”等一系列“文明事业”。他模仿着文明社会,这对鲁滨逊来说,意味着“生命之泉始终涌流不息”,意味着“种的长存永续”。

    戏剧化的转变终于开始。一片土著人无意闯入岛屿,并在进行“野蛮”的巫术时,他救下了将要被葬身火海的阿劳干人。从此,岛上便有了另一个人。虽然是一个土著,一个不懂“文明”的“野蛮人”,但对鲁滨逊来说,他进入了另一个时代、另一种生存状态,这意味着他对秩序的延续有了一种挑战,一种新的探询。

    驯化阿劳干人要比驯化那些野山羊困难得多,虽然他将基督的祭日——礼拜五用作阿劳干人的名字也不能洗涤他身上的“野性”。礼拜五的介入,带来的是一种“可能性的存在”,并不意味着一种人类必然的“发展”。

    终于有一天,礼拜五由于为了偷吃旱烟而将鲁滨逊从弗吉尼亚号上运回的火药点燃,随着一声巨响,一切复归于零。活下来的鲁滨逊和礼拜五又退回到空无一物的虚无之中。此时的鲁滨逊和礼拜五毫无区别:秩序被毁灭,存在是纯自然的、敞开式的;失去了规范也就意味着失去了对立、失去了“人类社会语言和行为的罗网”,迎接他们的只是宽阔的自由。

    最简单的礼拜五和原本复杂的鲁滨逊此刻变成了同类。他们同时沐浴在阳光下,同时依傍大地,自然的属性和人的意志进行着无时间性的置换,希望岛作为一种结构实践着这种协调而紧凑的转换。在天空和大地这两大永恒不变的元素中,鲁滨逊被天然优美的力量推动至自然本原的状态里,这其中,礼拜五是唯一的诱导。

    自十八世纪初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写下他那充满传奇色彩的《鲁滨逊漂流记》后,几乎人人都对这故事耳熟能详。之后,鲁滨逊的各种变体也不断产生。当米歇尔•图尼埃用他富有哲学意味的笔触重温这一事件时,便彻底地解构了鲁滨逊的形象。在图尼埃笔下的鲁滨逊不是作为传奇人物粉墨登场,而是将一个所谓被现代文明熏陶过的人剥离了他文明的外套,让他进行一场赤裸裸的蜕变,群体生活被撤离,规则被瓦解,成为一种“直立在地上的见证”。他不再是孤胆英雄,而是一个脱离尘世围困尝试另一种可能的人。文明的外衣一旦剥离,就完全处于不可言表的澄明之中,这是一种被失窃了的归依感的现代人的精神出路的指代。

    现代人的生命是以物为依托的,生命随着物的丧失而丧失,得救的方式也许是对已有的生存结构进行瓦解。这无疑需要寻找超常的途径。在图尼埃笔下,鲁滨逊实现着这种可能;他不是作为导师驯化礼拜五,恰恰是礼拜五有如神赐为他打开了明亮的视域。

    图尼埃心中的希望岛充满着神灵之气,它作为文明的偏离体,起着泅渡现代人远离迷津的象征作用。


    《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法)米歇尔•图尼埃 王道乾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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