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情诗人与古罗马的性爱经典

——奥维德《爱经全书》译后记

曹元勇

    公元十八年,在黑海东岸的陶米斯(今罗马尼亚的康斯坦察),一位杰出的罗马诗人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当时,陶米斯还是一座远离文明、繁荣、欢乐的罗马的荒蛮小城。诗人去世的时候,恰好已经在那里度过了漫长十年的流放生活。他在身前曾经执着地为爱情而歌唱。他的一本指导恋爱艺术的小书便是他被流放到荒蛮的陶米斯的原因之一。他的这本小书,在漫长的数世纪中被世界上的一些国家或地区当作不道德的淫书尘封在图书馆里。

    这位诗人就是奥维德。奥维德从十八岁左右开始写诗。当时,罗马哀歌体诗正处在繁荣时期。哀歌体诗主要是与英雄格史诗相对的爱情诗,用以抒写爱情的欢乐、悲愁和痛苦。奥维德的朋友提巴拉斯、普罗佩提乌斯就是以哀歌体诗律进行创作的知名诗人。受他们的影响,奥维德的早期作品主要也是用哀歌体创作的爱情诗。但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奥德维对爱情这一主题的发挥所取得的成就超越了他的前辈们。在他的笔下,无论是抒情、议论、通信,以至神话故事、英雄传说,都能以爱情这个主题为核心,作美丽而优雅的表述;而且,他的反叛的性格也赋予他的爱情诗以特别的洞察力,使他在抒写热烈感情的同时,注入一股戏谑、嘲弄的意味。

    《恋歌》是奥维德的成名之作,也是奥维德一生创作的作品中最多次多彩、最富有艺术魅力的杰作之一,其中收入四十九篇诗,大约陆续创作发表于公元前二十五年至公元前十五年。这部作品有一个完整的故事,歌咏了诗人对一个名叫考琳娜的情人的爱情。对于考琳娜是否确有其人,奥维德始终讳莫如深,不置可否。这部作品最突出的特征是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诗人设想了各式各样的情景,淋漓尽致地抒写了自己的恋爱心理变化。或喜或怒;或得意忘形,或垂丧气;或哀求渴望,或懊恼自责;或妒忌情敌,或沾沾自喜;或卖弄风情,或情诚心痴,所有这些恋爱者的心理变化,在诗人笔下一展无遗,即使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读来仍然显得栩栩如生,如在眼前。十九世纪法国作家斯汤达在《爱情论》一书中曾经专门分析这部《恋歌》,认为它是把古罗马时期的爱情描写得最准确、最有诗意的杰作。

    不过在《恋歌》中,奥维德不是一味地歌颂爱情。爱情诗的作者通常都把爱情歌颂得神圣无比,至高无上。但是在奥维德这里,这种爱情神话被彻底颠覆了。他给这种歌颂带来了一定的歪曲、滑稽、戏仿、反讽的意义,似乎爱情不过是一种艺术,一种游戏。在《恋歌》中,诗人所喜爱的情人考琳娜已是有夫之妇,他给她上的第一课就是教她如何巧妙地欺骗丈夫。爱情来得快,争吵来得也不慢,随之而来的还有谩骂和厮打;然后,又是道歉、眼泪和谅解。不久,诗人开始悔恨自己的不忠行为;没过一会儿,又轮到考琳娜不忠了。诗人勾引了考琳娜的侍女,又在考琳娜面前矢口否认此事;但是转眼之间,他又不打自招,要求侍女同他幽会,并威胁说 侍女若是拒绝,他就把一切全告诉她的女主人。等等,等等。这样的爱情显然是轻浮而不严肃的,加上奥维德轻松活泼的抒写方式,使得《恋歌》在较为广泛的社会阶层中引起巨大共鸣,因为它对爱情的戏弄无异于对一切神圣事物的戏弄。今天我们阅读这部《恋歌》,依然会强烈感受到它的魅力,因为完全可以把它当作一部以抒情和描写爱情心理变化为主的小说来欣赏。

    公元前二年,奥维德发表了指导恋爱艺术的传世之作《爱经》。这本小书刚一问世,就轰动了罗马城。于是,奥维德作为情诗奇才的声誉便在罗马文坛上确立了起来。《爱经》共有三卷,奥维德假称受爱神和爱神之母委托,分别向男女两性宣讲恋爱的技巧和艺术。其中,第一卷向男性宣讲恋爱的场所,教导男性应该到何处去寻找自己喜爱的女子,以及怎样接近并取悦她们的艺术;第二卷继续向男性说法,指导他们应当如何维系与所爱女子的爱情关系。在这两卷中,奥维德细致入微地阐发了男性与女性的接触方式、谈话方式的重要性,并且还以神话传说中的爱情故事生动形象地描写了形形色色的情爱类别。《爱经》最后一卷是女性的课堂,专门为女性寻找恋爱的武器,教导女性如何取悦男人,如何使爱情久长的艺术;在这一卷中,奥维德讲述了女性对待爱情的表达方式,教导她们为了维系和享受爱情,应当如何打扮自己:比如修容方式、发型、扭动腰肢的姿态、袒露肌肤的程度,以及言谈、苦笑的方式等等。关于女性饰容的艺术,奥维德还专门写过一篇《美容》,可惜没有完成。

    《爱经》的问世不仅给奥维德带来了很高的声誉,同时也给他引来了指责。有的人指责它并非灵丹妙药,因为情场失意者仍然是走投无路。于是,奥维德又撰写了堪称《爱经》续篇的《爱药》,这篇作品堪称是《爱经》第四卷,给情场失意的男女开出了诊治的药方。他开列的处方有“狩猎,种田,戒酒、旅行,回避读情书”等等,希望情场失意者能借助这些行动消解内心的郁闷和痛苦。

    在《爱经》及其续篇《爱药》中,奥维德肯定了作为个体的人享受情爱的神圣权力,他广征博引神话传说中的爱情故事来证明这一点。但是他又没有把两性之间的情爱简单地看作动物性的本能行为或拘泥于形式的婚姻。正如他所说的:“我要歌咏的是没有危险的谈情说爱,是不受禁固的偷香窃玉。”他把爱情当作两性之间一种优美的关系来对待,认为有必要把它作为真正人的行为和心理活动去注意和强化。尽管如此,在《爱经》、《爱药》中,奥维德那种戏谑、嘲弄一切的态度仍然不时地行文中闪现,从而使整部作品发散着浓郁的诙谐意味。

    奥维德的上述作品主要发表在奥古斯都的统治得到巩固的时期。罗马帝国的淫靡的社会风尚给这些作品打上了深刻的烙印。当时,上层人物和浪荡子们穷奢极欲,灯红酒绿。以奥古斯的女儿朱丽娅为首的一帮青年男女放荡不羁,甚至夜间在市场或讲演台上去纵情狂欢。奥古斯都为了整顿风尚,迫不得已把朱丽娅流放到一个名叫潘达塔利亚的孤岛上。后来,朱丽娅的长女小朱丽娅也像她的母亲一样放诞风流。有人揭发了她的淫乱事件。于是,奥古斯都又迫不得已将她流放到一个名叫特莱梅罗的荒岛上。当时,有几个男人被控告在某时某地做过小朱丽娅的情人或参与了她的淫乱事件,结果也全都被判处流放;其中就有诗人奥维德,而且奥古斯都还把他当作主要的牺牲品加以处治。奥维德被定的罪状有两条:一是参与淫乱事件;二是写作诲淫诗篇。第二条罪状主要就是指《爱经》。当时,奥古斯都说正是这本书把他的外孙女的脑子给毒害了。他下令凡是奥维德的书全部禁止并销毁。从此,奥维德便被放逐到黑海之滨的陶米斯,直到客死在那里。《爱经》的续篇《爱药》就是奥维德在流放期间创作的。

    如果把奥维德的《恋歌》的内容和《爱经》、《爱药》的内容对比一下,我们会发现它们就像是姊妹篇:《恋歌》写的是一对恋人的爱情实践;《爱经》与《爱药》则仿佛是对这场爱情实践心得的条理化、理论化的总结。可以说没有前者,就不会有后者。这几部作品合在一起,堪称是奥维德的“爱经全书”。

    奥维德被流放之后完成的另一部重要作品是《变形记》(已有汉语译本)。这部作品的构思和部分原稿可能在流放以前就已基本完成。这部作品共十五卷,是古希腊罗马神话传说的大汇集,其中包括许多动人、离奇的爱情故事。这也是奥维德的流传最广的作品之一,是后世的许多西方艺术家寻找创作素材和灵感的重要源泉之一。

    在文学史上,奥维德是对后世文学艺术家影响最大的古代诗人之一。他的作品不仅在罗马时期非常流行,在中世纪也深受广大读者青睐。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他的作品成了激发文学艺术家的创作灵感的永不枯竭的源泉。在他的身后,我们可以遇上许多深受其作品影响的伟大作家,如:薄迦丘、乔叟、蒙田、莎士比亚、弥尔顿、歌德等等。

    在漫长的人类发展史上,每一个有文字文明的民族都留下了自己独特的阐发两性情爱关系的精典作品,一如她们都拥有自己的神圣典籍一样。例如,在印度,有包罗万象的性爱经典《爱欲经》;在中国,有微言大义的《合阴阳方》、《素女经》、《玉房秘诀》等;在中东,虽然至今没有发现第一手材料,但由那部充满沙漠风情的“故事之书”《天方夜谭》不难推测,那里并不缺乏论述两性之爱的精典之作;而在西方,除了相传由古希腊哲学家亚里斯多德著述的《四部曲》以外,最古老的研究性爱的典籍就是古罗马情诗奇才奥维德的《爱经》、《爱药》和《恋歌》了。

    性爱典籍,或曰性典,集中反映着各民族对两性情爱关系的特殊理解。只要对比一下印度、中国和古罗马性典的内容,就不难看出它们各自源远流长的性爱观念。

    印度《爱欲经》的作者是一个大约生活在公元三至五世纪、名叫瓦希雅亚纳(Vatsyayana)的人。这部著作视野广阔、包罗万象,不仅阐述性爱技巧,同时也广泛触及了性爱哲学、性爱社会学等方面。如同古罗马的奥维德,古印度的瓦希雅亚纳也没有把性爱简单看作人的动物性的本能行为;在《爱欲经》中,他是把性爱当作一个与男女两性的智慧密切相关的问题来研究的。只要谈到“性”的时候,他总是先要谈到“爱”,而且特别注重对爱的心理层面的探讨。因此,在《爱欲经》中,瓦希雅亚纳论述性爱艺术的时候,从不局限于两性的肉体接触方面,而是开阔眼界,从提高男女双方的修养入手。他列举了音乐、诗歌、绘画、舞蹈等六十多种艺术,认为这些艺术都是性爱艺术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而且还进一步断定“美”和性爱是永远同在的。另外,瓦希雅亚纳还按照品位的不同,把性爱区分为四大类:第一类是单纯的性交合之爱,他认为这种爱是一种习惯性的动作,一种成瘾的药物;第二类是对特殊的性行为,如接吻、拥抱、口交等沉溺性的迷恋;第三类是男女之间的相互吸引,是一种自发的、本能的占有之爱;第四类是单方面的爱,主要是一方对另一方的美丽的爱慕。

    不过,相比较而言,在《爱欲经》中很难看到在奥维德的《爱经》、《爱药》等作品中随处可见的那些感叹与渴望、卖弄风情、伪装热忱与反讽意味十足的求爱伎俩等内容。瓦希雅亚纳在强调两性之爱的奇妙与狂热、解说恋爱的战略与战术的同时,还特别赞扬了爱的专一和高尚;他建议男人只应该跟自己爱恋的女子结为夫妻,并白头偕老。

    由于瓦希雅亚纳认为真爱应以本能为师而无需任何指导,同时又把视野开拓得过于宽阔,试图把与性爱相关的各个方面全部包罗进《爱欲经》中,花费了很多篇幅去阐发无爱的技巧,结果使得这部古印度性典虽然篇幅不小,但从头至尾缺乏足够的诗情画意和洋溢着浪漫灵性的画面。在这一点上,无论是古罗马奥维德的情爱作品,还是中国古代房中术典籍,字里行间的诗意和灵性堪称是一大显著特征。

    中国古代的性典可谓历史悠久,源远流长。马王堆出土的竹简医书中的《合阴阳方》、《养生方》证明,早在两千多年前,中国就有了探索性爱――特别是男女交合之术的著作。

    中国古代的性典充分体现了中国古人们讲求天人合一的哲学境界。从留传下来的那些典籍看,中国古人对待性爱特别讲究顺乎自然、取阴补养,讲究房事因四时而变化,甚至还讲究一些忌避,如《医心方》里记载:“彭祖云,消息之情不可不去,又当避大寒、大热、大风、大雨、日月蚀、地动、雷电,此天之忌也;醉、饱、喜、怒、忧悲、恐惧,此人之忌也;山川、神庙、井灶之处,此地之忌也。犯此忌者,既致疾病,子必短寿。”另外,那些典籍还对男女情兴有极为深刻的认识,特别强调男女双方性爱过程中的和谐一致,所谓“男女情动,彼此神交,然后行之,则阴阳和畅,精血合凝。”同时,那些典籍还强调性交合者――尤其是男性应当“持八益,去七损,”以此来达到健康长寿的目的。

    不难看出,中国古代的性典关注的重心在于床上发生的事情。在那些典籍中充斥着形形色色以临床解剖似的冷静观点区分出来的床上技巧,即所谓的“房中术”。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性爱在中国古人生活中的位置,其一是养生,其二是传宗接代。个体生命的延续和社会种族的延续在此被巧妙地合二为一。这种特殊的性爱观念决定了中国古代男女之间通常只有以传宗接代和养生为目的婚姻,而比较缺乏像西方男女之间的那种超乎肉体之上、关乎心灵的爱之情感;同时,也理所当然地把女性摆在了从属的位置上。

    与古印度的《爱欲经》放开眼界、广论性爱不同,与中国古代的那些性典过于关注以养生、求嗣为宗旨的房中术也迥然相异,古罗马的性典《爱经》等关注的是男女平等的恋爱艺术,探讨的是如何赢得对方垂青的问题,而不是性爱社会学或性爱房事学。即便是《爱药》,提供的也不是诊治性功能障碍的药方,而是教导爱情失意者如何克服失恋的痛苦与烦恼的艺术。尽管《爱经》、《爱药》在内容的广博上不能与古印度的《爱欲经》相比,在语言蕴涵的明哲深邃上也不能与中国古代的那些房中典籍相比,但是《爱经》、《爱药》等古罗马的性典作品充溢着对恋爱艺术的理性分析和求爱调情的疯狂激情。可以说,男女之间超乎本能的、关乎心灵的爱情才是古罗马性典关注的重心所在。

    这部奥维德的《爱经全书》是译者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翻译的,依据的是1959年格罗塞特与邓拉普有限出版公司出版的英语散文体版本。印象中,那是我从我读大学的外语系资料室借到的。其中六幅速写插图的作者是费德里科·伽斯忒隆。十多年过去了,期间译者对译稿反复修订了多次,但一直未拿出来示之于众。今承蒙西闽、兴安两位先生厚爱,并配以大量与内容相关的插图,拿出来供读者朋友检阅,诚惶诚恐。谨望方家不吝指正。

                                              曹元勇 二○○五年七月

版权所有 游吟时代 保留全部权利 © 2003-2013 Youyi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