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胶片做的剑》

何明

    李妮的母亲以前唱越剧,后来改演电影。李妮的生父是海员,在她5岁时葬身海难,此后母亲带着她改嫁过几次,就换过几个城市。为了避免伤害,母亲说:“我在离开爱人时,必须离开爱人所在的城市。”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天,母亲告诉十五岁的李妮,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几天后将离开这个城市。李妮沉默着,母亲也心不在焉,行李是继父给李妮收拾的,但他没有去送她们。接下来几天的火车行程,母亲总在哼着越曲的戏腔,她的脸穿越了各种光线,眼神越来越妩媚,一抹粉红停留在她的脸颊上,真美啊,李妮暗自惊叹着。
    在吱呀的调子里,她们到达了一个水泥墙发烫,水银把温度计冲爆,街上飘着辣椒的城市。来接她们的是母亲这次要嫁的人,一个电影导演。他上唇留着一排胡子,刻意里流露出少许不耐烦。从学校毕业十年,同学不是频频拿奖就是拼命挣钱,唯独他坐等机会,机会却每次轻盈跳过他的指尖。他刚把她们安排在电影制片厂录音棚对面的一排平房里,便急着要走。这时,母亲一把抱住了他,他看了一眼李妮。
    母亲的兴奋让李妮羞耻,她走出房间,闻着空气里潮湿的花香,走上一条立着“芙蓉路”牌子的斜坡,斜坡上种满粗壮的树,肥厚的绿叶里,跳出一朵朵白色的花,花瓣白得过了分,从卷边上泛出微薄的黄色。
    她皱着眉头,看见对面走过来一个和她差不多年龄的男孩,他背了一个松垮的双肩书包,戴了一顶蓝白相间的宽边渔夫帽,帽檐拉下来,遮住整张脸。
    “咳!”她顾起勇气,怯怯地问道:“这是什么花?”
    “玉兰花。”他停下来看着她,并且把帽子摘下来,露出黄色稀少的头发:“你说,我的脑袋大吗?他们都叫我大脑袋。”
    “不知道,看不出来。”她被他的开场白打动了。
    他点点头:“你说,我现在在看什么地方?”他想考验她的真诚度:“有时侯,他们也叫我斜视。”
    “是这里吗?”她伸出食指慢慢划过去。
    “对啦!”他把渔夫帽重新戴上脑袋,“我说话你听得清楚啊!”他的大舌头在口腔里来回碰撞。
    “听不清,怎么回答你的问题呢?”她说。
    他眯起眼睛,凑近她的头,半晌,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银色的圆盘,用指甲把圆盘中心抠出来,像天线一样越拉越长,直直地指向天空。
    “这把废胶片做的剑。”他说。“现在,送给你了!”
    电影厂把一些剪辑完的废胶片,堆在洗印车间的垃圾箱边。孩子们捡回来,把废胶片一圈圈紧紧缠起,缠成一个圆盘,用透明胶带把末尾固定,从圆心里将胶片头抽出来,宛若一个袖珍的宝塔,就成了一把黑色的宝剑。
    他给她的是一把用透明胶片做的剑,那种被药水漂洗过的透明废胶片不多见,淡蓝里搀杂着淡灰,非常美丽。她拿着剑,笑了。
    几天后乔骄告诉李妮,第一次见面,就知道她是他的朋友。
    “为什么?”她问。
    “你是第一个知道我那只眼睛看着哪里的人。”他说。
    这个答案让她大吃一惊的同时,也深刻地意识到,她终于遇见了那个世界上和她灵魂一样的人。
    顺便说一句,他的脑袋确实不小,主要是额头占据了脸的1/2。五官分布的节奏,像老农民在田间哼的调子,断续、懒散。一只眸子不听话,远远地离开鼻梁,赌气地看着最外侧,另一只眸子见此状,决心老实地留在原地。为了表达对那只擅离职守的眸子的不满,厚厚的嘴唇不高兴地张开,露出三颗白牙。
    他是制片厂一个编剧的儿子,母亲是录音车间的工程师,生他的时候因为吃了太多保胎药,长相有点奇怪,心眼也很欠缺。她是一个女演员的女儿,没有父亲,因为母亲那种一半是婊子一半是艺术家的性格,她刁钻刻薄,脾气古怪。他们成了最好的朋友。
    她常去他家玩。他有一个漂亮聪明的姐姐,天生讨人喜欢,成绩好得很,客厅墙上贴满了各类奖状。他母亲个子不高,平时走路驼背含胸,仿佛在睡觉。闲暇下来,她喜欢织毛衣,长短肥瘦不一,都是一个样子一个颜色:黑色、圆领、套头右边的肩膀上,有两颗可以解开的塑料黑扣子。他父亲总穿着中式上衣、千层底布鞋,常一人坐在沙发上看书。偶尔出来,便带着笑背着手在院子散步,看看天,发发呆。
    她常看见他姐姐骂他,看见他母亲在院里拿扫把追着他打,听见他父亲信心十足地告诉别人:“我儿子是非常聪明的,他只是说话和动作比别的孩子稍微慢了一点。”
    “你崇拜谁?告诉你,我在世界上只崇拜一个人,那就是我爸爸。”他告诉她:“爸爸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我很了解爸爸,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编剧,最伟大的爸爸,最伟大的男人。”
    他们的友谊很笃厚,她深信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差不多,唯独他身上有点与众不同的东西,如同夏日海边的蓝灰色天空。她决心以后嫁给他,她不想像母亲那样不停结婚离婚,也不想让别人欺负他,她要像他父亲那样爱护他。
    那时他尚未变声,她来了例假。他对她的身体很感兴趣,吃惊地审视着她的乳房和下身,她被他吃惊的表情逗笑,忍不住把他的衣服也脱去。他脸上泛起羞赧,因为他的身体太平静,像一成不变的原野。她忍不住紧紧地抱住他,他的皮肤微微发烫,她的皮肤凉得可怕,在打了一个寒颤后,温暖像顺着吸水纸洇开的墨水,一点点地爬到她心里。
    “别急别急,也许有一天,变化会像暴风骤雨一样,一夜之间就袭击了你,第二天早上,甚至是我和你面对面都认不出来了。”她安慰着他。
    几个月后,她和母亲搬离平房,住进了宿舍区。母亲成天拍戏,很少在家。偶尔回来,房间里就会有导演。母亲不惜得罪别人,为导演争取到了一次独立执导的机会,导演许诺在电影成功后娶母亲,这个诺言让他们都很兴奋,她看着母亲娇羞的笑容,感到恶心。
    “你爱她吗?”她趁着母亲不在问导演。
    导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笑了一下。
    “你不会的,是不是?”她追问道。
    “不会什么?”他道。
    “你不会娶她的。”她说。
    “你认为呢?”他反问完一句,便转身离开了。
    没多久,正在愤怒,门被敲响了,冲进来的乔骄兴奋地抓住她的肩膀,语无伦次地讲述起了一件事情。
    下午,他又和男孩们混到了一起——他从没死过和男孩们一起玩的心,男孩们长时间没欺负过他,彼此都很兴奋。有人建议去新建成的电影城,他热烈响应。
    电影城和制片厂间只有一道大栏杆,门常紧闭着,每个男孩都可以轻松地从栏杆的缝隙钻过去,除他以外。大门前,他们一轰而上,争先恐后地钻了过去。事情进行到这里,这时的他,大概有些迟疑。
    “你不是喜欢看枪战片吗?电影院里正在《野鹅敢死队》。”有人关心地说。
    他立刻不能自已,迅速冲到栏杆前。刚准备爬上去,猛然被人一把抓住,诺大的脑袋死死地卡在栏杆里,男孩们里应外合,一边笑一边挤,在他咧嘴放声大哭时,旁边大楼上伸出一个脑袋,是导演。导演一阵破口大骂,孩子们一哄而散,剩下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导演一把抓住他,上下审视一番,眼睛熠熠发光。
    挂着风干的眼泪回到家里,他一心打开冰箱找东西吃,没发现父亲来到他身边。
    “你愿意去拍电影吗?”父亲问。
    他一向不觉得拍戏好,院里的孩子常叫去客串角色。每次站在那里,一遍一遍重复同个动作,厌烦得很。可这次,他口里塞满饼干,含糊地答道:“好。”
    父亲一愣,继续说道:“这次拍戏你要去广西的大山,离家很远。”
    “很远,”他咽下饼干,问出一个关键问题:“可以不去学校吗?”
    “不用了,他们给你找了个家庭教师。”父亲说。
    “我去我去!”听到这里,他欣喜若狂,迅速冲出去找她。
    原来孩子们的吵闹声惊动了正在做分镜头本的导演,导演看见他哭的样子,灵感一闪而过——这个电影里缺乏凄婉的一笔,正是一个这样的孩子。导演回身上楼,激动地给编剧,恰恰是他父亲打电话。
    “想法挺好,可就要开拍了,我修改剧本时间来得及吗?”他父亲回答。
    “我会建议向制片建议,让你也去现场,你只要考虑你儿子的事情。”
    “我的事情没问题,不过我需要征求一下我儿子的意见。”一向尊重他的父亲如此回答。
    半个月后,他踏上了广西的火车,他过度兴奋,沉浸在狂喜中,他和她每天通信,不厌其烦,喋喋不休。他的字一向难以辨认,她却反复看个不停,把信纸揉得像租书摊上的小说一样破烂。
    他父亲也到了广西、剧组扎营在一个小镇、剧本里的他没有台词,只需跑来跑去找一只丢散的小牛、气候潮湿炎热,他被剃了个大光头、男演员练力气,把他举出四楼的窗口、早起化完妆坐车上山,他总会睡着,把油彩全部蹭在椅子上,被化妆师痛骂……
    ……山里的景色如同国画,充溢大片的颜色,他在梦里醒来,不知道是在何处,那种美叫人窒息,他被震撼,陷入了沉默中,没过多久,他忽然又变得像疯子一样,一边跑一边尖利地嘶喊着……
    仅仅一个月后,遽然,他们之间的书信往来戛然而止。是他先中断的,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旧去信,没有回音,想去他们家问,却总无人应门。
    家里,母亲在几天前不辞而别,不知母亲一人去了哪里,只留下一封信和一堆钱。“不要怨恨妈妈,只想好好静一静。”——母亲这样写道,“好好照顾自己,我会争取两个星期后回来。”
    她并无悲伤,也无其他感觉。依然在食堂买饭,从前是母亲买,现在自己买。只是有说不出来的无聊感,最后选择游泳来打发时间——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运动可以一个人去做。每晚,她最后一个用双臂撑着岸边跳出游泳池,满池的水“哗”一声蜕下去,之后,一片寂静。
    半个月后,母亲果然回来了,瘦了很多,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母亲没问她生活得怎样,她也没问母亲去了哪里,缄默着生活在一起。又过了半个月,游完泳后的一个晚上,意外遇见他父亲,他父亲忽而满头白发,身体僵硬,脚步像灰尘无声无息,她吓得浑身发抖。几天后才想明白,原来那种可怕的感觉来自于他父亲的脸,上面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后来又碰见几次他母亲和他姐姐,令她异常吃惊。
    他母亲破天荒穿了一件大红色的毛衣,走路时,好象有一支进行曲伴随,昂首挺胸地进入运动场。她脸上的皱纹更多了,眼袋也垂下来,却主动和院子里的人打招呼,热情洋溢地:“吃过饭了吗?”
    他姐姐穿着倒是没变,可从前的她像个女皇,现在像是路边的小女生,一脸的谨小慎微。
    还有更另人吃惊的。
    一天院子里来了一个陌生人,仰仗见多识广,身边很快围上一帮孩子,唧唧喳喳个不停。姐姐路过人群,低头行走的她匆匆一瞥,陌生人宛若守候多时的大鸟,猛然扑向猎物。
    “慢点走嘛!”他叫道。
    姐姐一愣,回头望去。
    孩子们让出一条路,陌生人走出来,道:“一看你的眼睛我就认出来了,你是那个编剧的女儿吧!”
    话音刚落,姐姐几步逼到陌生人面前,忽然张开嘴,迅速吐出舌头,吸回。
    陌生人愣在原地,像一只瞬间被树胶凝住的甲虫。此后,姐姐转学到离家最远的重点中学,戴上一幅黑框眼镜,仿佛听得见黑框砸下的声音,看得见砸下后泛起的灰尘——那尘埃使姐姐的高傲重新浮现,却改写部分线条,代之的是永远的漠然。
    目睹如此景象,她慌忙写信给他,可还是没有回音。像晚上放风筝,紧绷绷的线仍然勒手,可风筝早已看不见,不知在哪朵云彩之上,也不知在哪朵云彩之下。所幸是她信心十足,一封又是一封信地寄过去,询问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最后一封信寄走的当日,在学校里看见了他。
    没戴帽子,干干净净的光头,泛出冷冷的青色。他高了整整一头,嘴唇上柔软的茸毛变成了青色的胡子茬,皮肤黑得像麦子,肩膀也宽了许多。
    她气愤地跑上去,狠狠给了他一掌:“回来了,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干吗啊。”他凝视着云端的什么,看也不看她一眼。
    “可恶!”她大叫着举起手,刚准备再击一掌,他却反应迅速地一闪,落了个空。
    “没意思,不想写。”他一脸满不在乎,仿佛嫌她多此一举。
    她遽然一惊,他轻佻地冲她挤了一下眼睛,吹一声口哨,走开了。她心不甘,追了上去盯着他看,却发现自己难以捕捉到那只眸子的视线,心一沉,停在原地,看他越走越远,拐了个弯,像被什么一口吞噬掉了,消失得很彻底。
    几个月没见,他性情大变。站在男孩们面前,他抚摩青色的头皮,低头,抬眼。没和谁打过一架,再也没人欺负他。
    “你怎么了?”她问。
    “没怎么。”
    “你们家出了什么事情吗?要我帮忙吗?”
    “没有,一切都挺好。”他淡淡地回答,加快了脚步,把她甩在后面,她上前一把拽住他。
    “你别这样。”她眼泪簌簌下落。
    “怎么搞得像演戏似的?”他笑了起来。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连眼泪都觉得耻辱。可升高中的考试即将来临,几天后她忍不住想知道他考什么学校。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紧张地递给他一张纸条,他拆开后高兴地笑了一声:“随便,像我这样的人,随便上什么鸡巴学校都行。”
    “到底是什么学校呢?”她继续问。
    “滚滚滚!不要再来可怜我,不要再来烦我!”他咆哮起来。
    他这样倒让她安静下来了,他家里肯定出了事,要是她不帮他,就没人可以帮他了。她偷偷跟踪他,发现只要有人们站在一起聊天的地方,他就悄然出现。但凡有人提到他父亲的名字,他脸上的表情就非常怪异。
    早晨,院子里常传来女人的尖叫——提到过他父亲名字的那些人,家门口出现了一只只惨死的野猫,肚子被剖开了,五脏放在的四肢围成的平行线里,一只眼睛被剜掉,成了黏糊糊的黑洞,另一只眼睛睁开,褐色的眸子凝视着大门。学校里有人传说是他干的,她才不相信,半年前他还被一只猫吓哭过,是她拿石头赶走的。
    夜里,她躲在他家院子里的花架下,直到12点依然无动静,她放心嘘出一口气,刚想离去,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紧接着“啪”一声,门又闷闷地被关上了。
    里面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来:“你要去哪里?”是他父亲。
    “出去溜达。”他答道。
    “这么晚了,去哪里溜达?赶紧睡觉。”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
    “睡不着。”他的语调升上来。
    寂静了片刻。
    “那些猫,是你杀的?”犹豫的语气。
    “你管我干什么?”
    “为什么要杀猫?”
    “不为什么。”
    “你变了。”
    “我变了?”
    “你变得残忍了。”
    “残忍!什么叫残忍?你听见别人说你的语气了吗?他们才残忍!!”他咆哮起来。
    “你都干了些什么!”一记响亮的巴掌声。
    “你都干了些什么?!”他吼道:“你不看看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爸爸的确做了错事,但你不能因为爸爸做错了事情,就毁了自己……”他父亲哽咽道。
    忽然,门再次打开了,他的脚从她脸前飞过,脚步闷闷地捶在她的胸口,喘不气来。
    “……你要知道,爸爸爱你……”他父亲喃喃地说。
    他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晚上后,她借口不舒服,没去上学。在母亲的桌子上,翻到一张纸,上面有他父亲的名字,白底黑字:“……在外景地嫖娼,造成严重负面影响……”
    她发了高烧,母亲背她去医院打针,吊盐水。她安静地躺在床上,看着沉重的夜色掩盖住四周,天一点点亮起来了,她一夜未睡,这个世界如此陌生,……嫖娼……她不敢想他父亲的脸,不敢想他的表情,是不是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情了?那他是不是应该自杀?或者,他应该和他们全家离开这个地方,永远不再回来……
    一个星期后,她忽然陷入了没日没夜的昏睡中,好几次,她被母亲的巴掌打醒,或者被凉水浇醒。“你不会死吧,我就剩下你一个亲人了,你不要离开妈妈啊!”母亲脸色发青地看着她。
    退烧后的一个月她又开始失眠,体重直直下掉。母亲放声大哭,倒是她安慰起了母亲:“没事,没事,我能活着呢!”
    才发现母亲原来挺在意她。就算为了母亲,也要鼓起勇气,继续生活。她又恢复到什么朋友也没有,谁也不说话的状态。平时里,她使劲往肚子里塞各种食物,早上爬起床游泳,一时不刻地忙碌,她不敢让自己停下来。
    结果考上一家重点高中。而他的确随便上了一家普通高中。领到通知书那天她来了例假,从学校出来时,忽然感到一阵揪心的疼,一下蹲在地上不能动弹。她深深地埋下头,看见一双鞋在身边犹豫地停留了几秒钟,渐走渐远。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想到几个月前,他赤裸地面对她时羞赧的表情。“别急别急,也许有一天,变化会像暴风骤雨在一夜之间袭击你,第二天早上,甚至是我和你面对面都认不出来了。”那时,她曾这么安慰他。
    他们的生活被推向两个去处,无法停留,只得各自往各自的方向奋力划桨。后来没见过几次,偶尔的见面,都表现得虚伪。她穿着刻板的校服,背着双肩书包,双手下垂。他穿着一身黑衣黑裤,书包甩在手上,身体任意摇摆。迎面走来时,没表情地点头,算是打招呼。
    她从不打听他的事情,可一旦别人提起,那些话就总能落在她耳朵里。听说他和一帮人混在一起,专在外面抢钱,谁要不给,二话不说,伸手就打。尤其是他,仗着一只眼睛斜视,对方猜不出他的视线,躲也无处躲,下手特狠。
    唯一一次谈话,是在一个黄昏。
    那时她被一个讨厌的男生缠住,好不容易将之打发走。忽然遇见了他,微微点点头,刚想走开,他却喊了她一声,露出胳膊上纹着的一个“蛇”字给她看。
    “我们是青蛇帮的。”他说:“有谁欺负你就告诉我,打不死他个畜生。”
    “哦。”应了一声,发现他没有离开的意思,便犹犹豫豫地追问道:“你,是老大吗?”
    “老大?”他冷笑一句,“我怎么会是老大,我这样的人,最多只能做打手。”
    她心里一颤,不知说什么,又不想走开。
    “这个,怎么纹上去的?”
    “用针沾着蓝黑墨水,一针针刺的。”他说。
    “缝衣服的针?”
    “缝被子的,最粗的那种。”
    “疼吗?”她伸出手想摸。
    “你有点蠢吧!”他怒吼一声,抽回胳膊,转身离去。
    考大学时,她执意离开这个南方城市,再也不想与这里有任何联系。却没想到,始终摆脱不了疯疯癫癫的母亲。那几年母亲名声大噪,各大影院都是她饰演的电影,导演早就与母亲分开,之后母亲没找过固定伴侣,倒是变得更口无遮拦,做爱、流产一类的话,什么都跟她说,即使相隔十万八千里,也打电话诉说衷肠。
    有时母亲也会随便地提到他的情况。他高中毕业进了制片厂,在制片组当上了剧务,偷过几次剧组的道具,正被通告批评时,又在片场制服一匹疯马,将功补过。他姐姐大学上到一半,考进美国一家大学,平光镜上绕了一圈圈的度数,嫁了个犹太人,刚一怀孕,他母亲便迫不及待地飞到美国去了。
    “他父亲呢?”她问。
    “唉,”母亲的声音有点模糊,“我不大清楚,很长时间没见过了。”——关于他们家的话题,仅限于此。
    在母亲的央求下,回过家一次。她意外在写满红色“拆”字的芙蓉路废墟前,遭遇了他。他戴着一副橙色的眼镜,一脑袋染成红色的头发,T恤上有一行“BLOOD” 的字样,牛仔裤上全是洞和白色的线头。他身后是被雨水淋湿的废墟,玉兰树倒在砖墙上,叶子正在滴水。
    “你怎么这个样子?”她问。
    “你也变了嘛!”他哼了一声:“他妈的,累死老子了!”
    “忙什么?”吃不透他是想说,还是根本不打算说自己的事情,她试探地问了一句。
    “拍电视剧。”他爱搭不理。
    “古装还是时装?”看来想说。
    “民国。”
    “演员有谁?”她费劲地又想出一个问题。
    “演员?别跟我说演员!老子最讨厌的就是演员,有一次拍戏,我把一个茶杯洗了七遍,用开水煮了四遍,那个女演员还说我给他的杯子太脏了!演员是我们的敌人。”他一脸不屑,语气蛮横。
    这是他们在八年没有说话后,第一次说话的全部内容。
    她后来交的第一个男友林凯,本是朋友的弟弟,比她小五岁,尚在上高中。
    一天有事去朋友家,家门没锁,朋友也不在,只有林凯趴在床上酣睡,沉沉垂下只胳膊,被子滑在地上。她刚捡起被子,还未抬头,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你是谁?”
    他依然趴着,垂下的胳膊弯了回去,正揉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的目光肆无忌惮。她沉默地把被子扔过去——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在揉眼睛的手向前一扑,稳稳抓住被子一角,像鹰隼悄无声息地翻了个身——然后,他的手放下来,露出那只眼睛。
    也是一只那样的眸子,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情,挑衅地看着她。她心里有极微小的被刺痛的感觉,芬芳弥漫,世间万物不复存在。
    她刚开始和林凯在一起时,并不知道彼此多在意对方,事情发生转变是一次,一个同学支吾地向她提起,自己带的家教学生想要一个他的签名:“听说他打架在那片特有名,我学生说,如果搞到一张他的签名,别人就知道他罩着自己,没人敢欺负。”
    她甚觉荒唐,但不好拒绝,便找到他,询问此事。
    他反问道:“知道我打架为什么厉害吗?”
    “别人总捕捉不到你的视线,出拳时可以声东击西。”她答道。
    林凯冷笑一声,低头签了个名,抬眼时,含了些泪在里面。从此后,他全无条件地信任她,而每当她准确捕捉他视线,便感到自己在被强烈需要着,无以伦比的美妙。
    毕业后,她一直在电视台打工,每天忙到夜里两、三点才睡下。有天晚上,梦见背着硕大的背包,在一处市场找一辆开往某处的公车。早起时嘴边挂着一个名字,怅然地叫出来,发现是“芙蓉路”三个字。这感情一旦泛滥,便要将她淹没。尽管不能自已,左思右想后还是决定先打个电话回家。
    母亲接到电话,却没有预想中的热烈,正在诧异,母亲哽咽道:“他父亲去世了。”
    请假时得罪了制片,但无心顾及。因急着走,只补到一张站票。夜晚,站在车厢的连接处,听火车轰隆隆响个不停……自从得知那个消息以来,她的脑子像废弃的工厂,空剩一堆烂铜烂铁。忽然,工厂铃声骤起,大门一开,轴承、皮带、千斤顶等等机器一一开始运转,她的脑子被激活了。可与此同时,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悄然而起,给工厂情景笼罩上一层暮色。
    回家时大殓已结束。本想他家看看,却不知为什么,她只是一味坐着,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每晚,母亲抱着毯子站在她房间门口,央求睡在一起,衣服、化妆、做饭、男友一类的废话说个不停,直至她沉沉睡去。白天,不管她走到哪里,母亲都跟在后面,即使上厕所,母亲也乖乖站在外面,捂着鼻子说废话。
    不出几日,因为说话太多,母亲舌头上长满浓疮,一旦开口,就疼得直叫。按照医嘱,不得说话。那几天,母亲仍然沉默地守在她身边,这沉默叫她害怕,迫不及待等着母亲舌头变好,已是最后一天,那晚打好主意,不准备睡觉,煮了咖啡,喝了几大杯,心里总算塌实了。夜里,母亲抱着毯子站在她房间门口的月光里,母亲迟疑了片刻,却欲转身走开。
    “妈……”她叫道。
    “好好睡吧,明天还要赶飞机。”母亲应道。
    “飞机上再睡好了。”
    “那不累吗?”
    “不累。”
    “真的吗?”
    “真的真的,来吧。”
    母亲抱着毯子走进来,轻轻地躺在她身边。忽然,母亲伸手抱住她,将下巴磕在她的锁骨上,一颗泪水滑到她背上,耳边传来了低泣声。
    “别哭别哭,”她安慰着母亲:“我会拼命挣钱的,给你买房子,咱们住到一起,每晚都陪着你说个不停。”
    半天,母亲断断续续收回眼泪,轻声啜泣,却一言不发。
    月亮渐渐落下去了,温度凉了些,她给母亲盖上被子,口里哼着儿歌,轻轻地拍打着她。天黑得像一团泥浆,无尽地往下陷,在谷地的低洼里停留许久后,天边微微泛出青光,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是母亲先提到的。
    “那时,你为什么忽然断了和他的往来?”
    她一惊,却像早已准备好一场比赛的球拍,反应迅速地将球打回去:“你知道?”
    “当然,他是你唯一一个好朋友。”球荡回来。
    又一惊:“你还知道什么?”
    球落在地上,跑远了。
    良久,母亲道:“还知道,他父亲和我之间的事。”
    “他父亲和你?”她追问。
    母亲坐起了身,背朝着她,点点头。
    一道霞光挂在天边,天已大亮。她起床刷牙洗脸,母亲在厨房做早饭。穿好衣服从卫生间出来,母亲把煎蛋端在桌子上,坐下。母亲看着她,她避开母亲的目光,本想走进房间,却犹豫了一下,坐在对面。
    母亲往煎蛋上洒了酱油和醋,推到她面前,递上一双筷子。
    她夹了一块,送进嘴里。
    “好吃吗?”母亲看着她。“以前也不会做饭,还是最近没事学的。”
    “好吃。”她答完后,又想了想,补上一个勉强的笑。
    “你,还记得那个导演吗?”母亲急切地问。
    她点点头。
    “其实我知道,导演一直不想娶我,”母亲讲了下去:“可是,你知道吗?不管是成名还是赚钱,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想嫁给爱我的男人……”
    ……带着女儿来到南方城市,母亲未能得到预想中的婚姻。导演虽然和妻子分居很多年,可在那个八十年代,他无法和妻子离婚,导演对母亲隐瞒了事实,正好又赢得一次独立执导的机会,他用拍完戏后就结婚的诺言安慰了母亲,便全身投入其中。
    导演去外景地没多久,母亲便得知导演未离婚,她被彻底击垮,疯得不能自已。血质如此狂躁,不知是本性抑或角色的暗示。平时,母亲总饰演眼神清澈、状态癫狂的女人,不懂得出戏,平时人戏不分,大家都叫她戏疯子,没人敢轻易招惹她。
    母亲不顾一切,甚至放下正在拍摄的戏到了广西,一半是女人,一半是事业,无奈之中,导演下了狠招:当着她的面,和别的女演员关系亲昵——性子再烈,她毕竟是个太骄傲的女人。果然,她全面崩溃,整天茫然飘忽,穿着戏里的长袍来回游荡在小镇上。
    谁会同情她呢?如果感到太痛苦难以忍受,母亲可以一走了之。她为什么还要死死支撑,等人笑话呢?丛生的瘴疠之气让母亲神智游移,一个晚上,母亲走进了他父亲的房间。那是个静谧的夜晚,母亲记得萤火虫飞过时的一道虚幻之光。除了他父亲那双温润的眼睛,她无法解释自己选择他的原因,她在他面前脱下了衣服,她一边哭泣一边抚摸他。他父亲平静地帮她盖上了被子,帮她倒了热牛奶,用语言轻声地劝慰她。
    第二天,母亲离开剧组时,猛地跪在了他父亲面前:“我将永远尊敬你。”目睹此状,导演大吃一惊。而更让导演吃惊的,是接下来的事:当联防队员一脚踢开房门,从来风度儒雅的他父亲,正和一个妓女躺在床上。
    她和母亲凝视着对方,目光穿越彼此的身躯,钟漏里最后一点的沙子滑了下来,是时间该走了。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给我写信,告诉我你去了广西?”她问母亲。
    “我不想让你知道我去了广西,偷偷把那些信扣了下来……”
    “那些信呢?”
    “烧了……”
    “我还是不明白……后来你回来了,为什么乔骄不给我继续写信?”
    “那天早上,我从他父亲房间里出来时,遇见了他……”
    她背上包,沉默地关上门。
    “咳!”身后,母亲轻轻地叫道:“你,不会恨妈妈吧?”
    很黑的走廊,她滚烫的泪跌落下来。
    “不。”
    可没有回头——从此后,再也没有回过头,她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之后,她很长时间对所有事情都没有感觉。音乐也好,电影也好,小说也好,别人的故事与她关系甚微,眼泪和欢笑也与她无关。毕业前有一天,林凯向她提出分手,听见这句话,也并不觉得痛苦,只是奇怪。
    “为什么?”她问。
    “看着我的眼睛。”他道。
    她凝视着他,他黯然地笑了笑:“没发现吗?你早已捕捉不到我的视线。”
    ——既然这样,分手也是件好事,他们平平静静地告了别,各自往回去的方向走。不知怎么她想起一句话,有点烈火焚心,很想马上告诉他。便跑回去,追上他,却又忘了要说什么,这让她非常尴尬,只能站在那里,道:“为什么捕捉不到?”
    “只有无条件地信任你时,你才能捕捉到我的视线。”他道。
    ——原来在多年前那个瘴疠丛生的广西小镇,他便不再信任她了……
    回到家里,她像一只笨猫,闷着头睡了一个星期,一天只醒来一次,吃一碗饭。几天后,爬起来走出房间,在迎来满目阳光时,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睛。
    她后来决心选择一份中学老师的工作,倒也不是清心寡欲,只是希望生活可以被改变,她害怕像母亲一样的生活,那里越是喧嚣越是寂寞。
    在中学里,她遇见了一个平常的好人陈辰。他个子不高不矮不瘦不胖,性格非常沉稳,和他在一起,从未感到过砰然心动,却也不缺乏微笑的时刻。很满足自己的生活,只是——他希望和她结婚,她颇为犹豫。
    和母亲联系不多。本来她强迫自己每周二给母亲打个电话问好,可一到周二总忙得不可开交,不是给学生补课就是和陈辰吃饭。总算没事呆在家,却忘得干干净净,等想起来时,已是次日——干脆下周二再打吧,她长嘘出一口气,宽慰自己。
    也打过几次,旁边要么有男人的声音,要么就是男人接的。好象是同一男人,她猜。可也并不多问,仅仅询问母亲的身体,母亲则会主动告诉她他的情况:在剧组干了一段时间离开了。上一家技校,学的是美容美发,毕业后开了一家店,娶了老婆,给父亲买下了最好的墓地……
    “好,很好。”她挂上了电话。
    一天晚上陈辰和她吃饭,餐厅里忽然灯光熄灭,旁桌蜡烛点亮,一个男人向一个女郎跪下求婚,女郎幸福得尖叫起来。她正看得认真,觉得有人在拉她的手,她一惊,把手一缩,只听得“叮当”一声。灯光正好一亮,一枚戒指亮晶晶地落在地上。
    陈辰满脸通红低下头。她这才反应过来,刚想道歉,手机却响起,慌乱在包里翻,却洒了一地零钱,想去捡零钱,却碰倒了茶,泼在陈辰的衬衫上……
    意外地,是乔骄的电话。语气很平静,说自己老婆刚生下个儿子,“不知道为什么,第一个想告诉你……”。
    挂上手机后,她满脸泪痕,把陈辰吓的说不出话来:“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事先告诉你一声的……”她却受了温情,愈发潮水汹涌,将他肩头的衣服弄得一片潮湿。
    次日晚上,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给乔骄回了个电话。
    “还没结婚?”他张口便问。
    “没。”
    “男友还好?”
    “他是一个好人,”她道:“也决定嫁给他,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种说不清的东西,让自己害怕,不敢接受要结婚的事实……”
    宛若他们从未分别,整整说了将近一夜,最后默默走进那个夏天……
    ……事发后,他父亲迅速被招回厂里。剧组成员发现乔骄变得像一只狼,时时发出凄厉的嚎叫。新来的编剧坚持叫他演的角色匆匆死去,一片宁静的天空下,化妆师用猪血混合着红颜料浇在他身上,阳光下蚊虫飞舞,胶片疯跑……小镇的澡堂里,他打了几十桶水,从下午洗到晚上,月亮升上来了,天像个洞……裹着血迹,他离开了广西……戏拍得一塌糊涂。在做后期时,好几次导演都咆哮着把拳头往墙上砸去:“我操!是谁毁了我的戏!”
    家里,姐姐和母亲选择沉默,他选择了暴力。厂里没有剧本让父亲写,却有几个年轻的编剧拿着写好的本子请他修改。姐姐和母亲终于离开这个屈辱的城市,剩下了他和父亲,他深觉生活无望,肆意放纵。一年,父亲忽然觉得肝疼,去医院的时候已是晚期。
    拿到化验单的晚上,他一人回到家。客厅,父亲坐在电视前的沙发上,垂下头睡着了,他静静地扶着父亲躺好,给父亲盖上一床毯子。
    灯下,他细细端详父亲的脸孔,常年不出门不见太阳,父亲的肤色浅得如同婴孩,如果没有褐色的老年斑,白色的眉毛和头发让父亲显得像是透明的玻璃人——他心里一颤,关了灯。
    黑暗不知坐了多久,往事如潮汐退去,他像在一个被噩梦惊醒的童年的夜晚,默默走到父亲身边。
    “爸爸……”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叫道,伸手去摸父亲下颚的胡子,却摸到一手潮湿的泪。
    最后一个月,他和父亲聊天喝酒,大笑大哭。
    父亲去世的时候只有他守在身边,他紧紧握住父亲的手,骤然发现父亲往日脸上的悲恸化成一股清风,雪样的眉毛里犹如藏着一朵朵白兰花。
    大殓结束,一滴泪水未掉的他在玉兰花凋谢的树下遇见她母亲,她母亲没有参加追悼会,只远远在外面看着,拦住了走在最后的他。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她母亲说:“明天我就进山了,那里有个庵,她们同意我当尼姑。”
    ——此时,她浑身一惊,脱口而出:“什么?”
    “一切都结束了……”
    “我母亲,她是罪过啊……”她潸然道。
    “把这些都忘了吧……”
    李妮主动提出和陈辰结婚时,陈辰先是目瞪口呆,既而,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素来腼腆的他,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一个春天的早晨,她往绿色的邮箱里,寄走两张请柬和机票,给母亲和她现在的男友。
    婚礼上,母亲拎来了个小箱子,打开时,里面是满满的小裙子,小帽子和小鞋子……“别的东西你也不缺,就给你准备了些小衣服,可也不知道怎么,买回来才发现都是给女孩准备的,我喜欢女孩,真希望你也生个女儿……”
    送母亲从机场离开的下午,她坐在床上,把箱子里的小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忽然,箱子底露出一个银色的圆盘。她将沉甸甸的圆盘放在手上,用指甲把圆盘中心抠出来,一把废胶片做的剑出现在眼前,这时,末端的胶带一松,紧紧绷着的胶片顺势一垮,滑了下来,掉在了地上。
    她伏下身去,准备捡起来,却是一愣。
    地上只有一堆再普通不过的废胶片,凌乱地卷成一团,透明的胶片上映了些阳光,又因为年岁的缘故,隐没了些阳光……她闻见了那年的玉兰花香,看见了那年孤独的少女和十一岁时的少年。
    “这把废胶片做的剑。”少年说少女说:“现在,送给你了!”
    她泪如雨下。
    几年后,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里,李妮正在找一瓶盐汽水。忽然,她从冰柜反光的玻璃上发现了什么——就像一刀尖利的剑锋,将她的记忆刺出来,血淋淋地暴露在空气下——那里有一只单独的眸子,孤独地离开正常轨道,斜斜地偏向另一侧,执著地凝视着什么。
    “你要的是这瓶可乐吗?”她打开冰柜,拿出一瓶可乐,回身递给那个斜视的男人,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冲他宛尔一笑,转身离去,好像有意等他追过来。
    “你,你住在这附近吗?”男人的声音果然从身后传过来。
    “是啊,我住在这附近。”她回头的瞬间,感到内心里有一股无可遏制的对那只眸子的偏爱,她痛苦而幸福地将无限的柔情投进他的眸子,她想自己终是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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