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体画》

何明

(上接第一页)

6

    大红色的被子下是她惨白的脸,头发像黄色的水藻浮在枕头上,一双吊入眉梢的眼睛里隐隐透出些许的岌岌可危。我躺在她的身边,她用冰冷的指尖勾住我的腰,泪水滑下,不带一点声响地流过我们紧贴在一起的脸庞。
    她的脸庞氤氲成一团,眸子里渗出一股逼人的寒气。
    “不哭不哭……”我张开嘴,碰到她柔软的嘴唇,一股青草似的芬芳,仿佛春季原野洒落下纷飞的花瓣。
    在她赤裸的胸口上,有两枚微小如同苹果的乳房,皮肤颜色那么青涩,然而乳房尖处是几近透明的粉红色,郁结着童年记忆里母亲手上的香皂气息。
    我们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抱着对方,直到沉沉坠入睡眠。
    那是我内心深处从没有过的宁静,仿佛超越肉身,灵魂轻盈。
   

7

    早上在公司接到一个电话,是以前男朋友打过来的,说现在这个城市,想见我一面。
    大学毕业后,再也没和他联系过,甚至连身边的同学都有意不会提到他的名字,那段感情自然刻骨铭心,可时间渐渐将更多的事情推涌到我面前。尤其是和丈夫结婚以后,更加不敢回想那段感情,不管是对他还是对丈夫,哪怕是在梦里,内心里都会有一种亵渎感。
    不想答应他见面,可在最后一瞬改变了主意,“好啊!”我用轻轻松松的语气应着。
    挂上电话后,我向公司里别的女孩借了粉底,在写字楼的洗手间,仔细地用粉饼抹在脸上。
    丈夫平时不喜欢我抹粉底,说里面的铅对皮肤不好。我不擅长化妆,也不知道轻重是否合适。对普通的女人来说,镜子放置时的不同光线不同位置,都会使样子显得不一样。要建立起对一面镜子的信任,必须依靠长久的时间。来这个公司毕竟不到一个月,还不习惯这面镜子里的自己,现在面对它化妆,心里总有忐忑的慌张。
    我坐在公司楼下一家普通的茶馆里,选的是一个靠窗户的位置。他坐在我对面,洁净的衬衫和外套,修剪整齐的指甲,无名指上套着一枚白金的婚戒。
    “刚结婚,她是一家天然气公司的会计,脾气很温和,对我很宽容,习惯和我也很相似。我们是别人介绍认识的,见到她没多长时间就知道自己会娶她。有的人天生做夫妻,也许我们俩,天生只能做一段时间的恋人。”他笑了笑。
    “很为你高兴。”
    “来这个城市好多次,今天能够主动打电话给你,就是完全能忘记以前的事情了,我听说过你丈夫,他对你体贴,你的皮肤保养得很好,生活一定幸福。”
    “是啊。”我笑着点点头。
    我静望着他的脸孔,上面一些熟悉的表情在细微的瞬间触动我,但更多叠加于上的责任和往事,仿佛童年的夜里,躺在床上看着出差回家的父母忙碌家庭琐事,距离如此近,内心却推远了他们,背对着他们,舔自己的内心。
    走出茶馆时,灰色的天空飘起青色的细雨,他回望着我,表情被润湿后,捉摸不定。
    “你还是不喜欢带伞吗?”他问我,“淋了雨,膝盖还经常疼吗?”
    没有看他的表情,瞬间内一阵风长驱直入地穿透过身躯,在背后停留片刻吹向远方,整个人顿时支离破碎。
    “你,曾经在乎过我吗?”我问。
    “你呢,曾经在乎过我吗?”他反问。
    我们站在细雨前的屋檐下,黯淡的人们撑着色彩缤纷的伞漫游过去。
    良久的沉默。
    “有件事情一直觉得疑惑,想问你。”他犹豫着说。
    “说吧。”
    他低下头,双手整齐地放在腿上,将嘴唇紧紧地抿了一下,张开后愣了大约两秒种,像是下了决心似的:“当初,你穿上那条牛仔裤……是不是担心我会强暴你?”
    “什么?”我大吃一惊,他的头仍然低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丛生的眉毛下面是熟悉的眼眶,几道皱纹里藏匿住一颗灰色的痣,透露出疏远的寂寥。
    “这么问你大概觉得唐突吧,可我一直很疑惑,当时我的行为那么让你觉得不舒服吗?为什么你不让我摸你,哪怕是摸摸你的脸?你很厌恶我吗?”
    “不……”
    “那时我觉得你那么厌恶的身体,几乎到了不能容忍的边缘,也为自己这样的想法而觉得不干净,憎恨自己,想了很多的办法折磨自己,骑自行车去远方,三天三夜不休息,大腿内侧磨出血,腿都不能直不起来。后来还尝试一个星期不吃饭,从楼梯拐角处晕倒滚下来。我拼命折磨自己的肉体,用各种方式来证明精神上的存在,可怎么也难以摆脱你的目光,为什么那么恐惧,你真的爱我吗?如果爱我,为什么那么厌恶我的身体,如果不爱我,你为什么要到我那里去呢?”
    他的胸腔激烈地起伏着,大口地喘息几下后,呼出局促的气息。
    “离开你以后,我哭了几天几夜。我想,再没有像爱你一样爱过谁。”我的身躯开始颤抖。
    他浑身哆嗦了一下。脸侧向面对我,目光却不敢看着我的眼睛,低头在衣服里摸索香烟。
    “你看我,忘了戒烟都两年了。”他忽然又笑了几声,“那时我也不懂事,也伤害到你吧……
    “从小受到的教育是自尊自重一类的,加上不懂,本能难以接受……”
    “……可那时我一点也不懂得你,反而对你态度更加恶劣,让你更加恐惧……谢谢你,今天我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祝你幸福吧!”他冲我伸出了一只手,夺过我的手使劲摇了几下后,冲进了青色的细雨里,手上还带着他的体温,看着他的身影像一滴水被吸进大海,无声无息地消失。
    这天晚上非常想女儿,想把一个柔软的身体紧紧地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摩她肥腻的胳膊和身躯。明明知道女儿和爷爷奶奶在一起,七点就睡了,忍不住在夜里打电话过去。电话从那头传来两声落寞的长音,我又张皇地挂上了电话。
    身边的丈夫正发出轻轻的鼾声,他夜里总睡得很沉,心里有事睡不着的时候,我会在黑暗里想不起来他的长相,默默听着他的呼吸声,觉得心中有一种非常疏远的陌生,心里却被堵得死死的。
   

8

    非常想见到她,打电话却总说自己忙,发短信息也不回。去店里找,她和护理男孩都不在,只有一个新请来的小姑娘。听说店里生意好得很,在高校集中的地区又新开一家,穿唇只要100元,穿舌200元,价钱不算贵,好多日本人和韩国人都去她的店里穿洞。
    留了张纸条给她,说想见她,或者给我回个电话。
    等了一两天,没有一个电话打过来。
    失去联系又是一年多。
    晚上丈夫说起自己的法国老板,和结婚十六年的妻子离婚了,爱上一个开店在人身上穿洞的女孩。
    “我总觉得那个人是她。”丈夫问我。
    “不可能。”我绝对地告诉她,“她不是那样的人。”
    意外地在丈夫法国老板的生日派对上见到她。
    她一头乌黑的直发从头顶泻下,一身宽衣长袍里隐约可见窈窕的身材,脚上一双大红色的中国绣花鞋,鼻子上的银环已经去掉,坐在桌子一隅,脸上的神情非常妩媚,带着灵动的光芒,眸子转到哪里,哪里就亮了。
    她走上来和我打招呼,我一时认不出来,脸上的表情想必非常呆滞。她笑着凑近了我的身边:“我让他从法国带了一本立体画的书回来给你。”
    想不出来她怎么会和那样一个法国男人在一起,他个子不高,虽然头发浓密,却已发灰,深度远视眼镜遮住了他眸子的颜色,他搂着她的腰,她微微靠在他身上,笑。
    “只想把我的爱情和贞操献给唯一的那个人。”她那么说的时候,脸上带着少许可爱的肥腻,嘴唇向上翘,希望和忧伤那么清冽,没有一丝杂质。
    “我现在知道了,一切都是一样的,所有的人都是一样。”在一套奢华的公寓房里,她这么告诉我,一个年长的妇人带着围裙,低眉顺眼地给我倒水。
    一年前,她疯了一样爱过了一个人。
    他颓唐的长发,漆黑的眉眼。周身和他画的插画一样有模糊的暧昧气质,像南方铅色的冬天天空下,伸出舌头去添一块垒在建材工地上的生铁,冷,腥,酸。
    第一次相见,是他来她店里陪女友在肚脐上穿银钉,她是那种带着雌性分泌物的性感,轮廓冷漠的眼睛里,镶嵌一双激情四溢的眼睛,像雪地上掉下一枚灼热的黑炭,冒着随风飘荡的白色的烟。
    他女友对他呼来喝去,他一幅逆来顺受的样子,甚至连眉眼都懒得抬,一副好象并不是心甘情愿,却知道因为命中注定,没有什么可以反抗,只管接受就可以的样子。
    她对他印象异常深刻。
    再一次看见他,是一个人来,长发和表情不见得比先前更加颓唐,只是非常茫然,仿佛失去了奔命的理由,原来是和女友分手了。
    “为什么来找我?”她这么问他。
    “看见你,我才觉得自己不是残缺的,是完整的一个人。”他回答。
    他的眼神和回答给她致命一击,她在逼仄的空间内呼吸到他的气息,迅速溃败,矜持和骄傲一泻千里,当晚就和他一起出去吃饭。
    人声鼎沸的火锅厅,香艳的舞女在唱歌,每个桌子都升腾起白朦朦的水雾,在一片弥漫着世俗气息的尘烟中,他喝到酩酊时,在桌子下面偷偷地拽她的手,眼睛里露出高中学生一样羞赧的表情,仿佛精神上还停留在那个有洁癖的年龄。
    她终于不能自已。
    当晚她和他一起回他家,她拘谨地坐在沙发上,他倒了一杯水给她,她慢慢啜饮,润湿了嘴唇。他忽然把杯子从她手上拿开,不顾一切地吸吮她,抚摸她。
    她慌张地看着他的样子,一动不能动。
    “闭眼。”他说。
    她乖巧地闭上眼,任由自己灼热的肌肤下面血液像被冻住的寒冰,骨子里逼人的寒气让她不由自主的发抖,内心深处的火焰被吞噬空了一样,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喃喃张开嘴,跟他说,“我们上床吧。”
    他停下所有的动作,看看她,她默默点头。他的手扶扶额头,站起来,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她安静地坐在床上,也脱自己的衣服。
    他们几乎是同时脱好的,她打了一个寒颤,钻进冰冷的被子,紧紧地贴在他身上。
    “天哪,你还是一个小姑娘!”他的长发和她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她忍住疼一言不发,他伸手擦掉她一脸的汗,颓然从她身上翻到另一侧点了一支烟,“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处女。”
    她的血就这么流在白色的床单上,溅在他胡乱扔在床边的牛仔裤上。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把身子斜着悬在床边抽烟,她伸出手将他的烟扔在地上,木板上升起一股烧焦的烟,他害怕地扫了一眼她的表情,她默默将他抱在怀里,他狼狈地举着一只手,她将下巴磕在他头上。
    “自从爸爸死了以后,我想都不敢想这个问题,就在那个时候,忽然之间想到死,一点恐惧都没有。”
    早上他走的时候很慌忙,甚至没有和她说一声再见。
    她在店里等他,到了第三天,他才打电话给她,约在一个广场见面。
    那天黄昏,她站在广场上一尊拿着纸飞机奔跑的小男孩的雕塑旁等他,他隔着一条马路,站在人群里等红绿灯,冬天萧瑟的黄昏,衣着黯淡的人们,她一眼看见他,脸上带着慌忙又绝望的神情,漠然地站在人群里,和着黑压压的人群一起走过路口。
    然后,他不耐烦地在人群里扫了几眼,目光没有内容地越过她的头顶,穿过她的身体,空洞地投向远处。
    半年以后,他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城市。
    而其实在那个黄昏,她就洞察到了她的命运。
    “最可笑的,是最后一次到他家帮他拿东西,像一出恶劣的戏剧,掉下一本书,我弯腰去捡,看见床底下一堆东西,用笤帚扫出来,你猜是什么?就是那条溅满鲜血的长裤,落满了灰尘,上面的鲜血已经发黑了,他大概懒得去洗。”
    说完了,她笑了几声,起身给我去拿那一本关于立体画的书。
    “法国老头对我很好,和他在一起也好,衣食无忧,不想想太多,都再说吧。”
    她将书递给我,轻声说:“其实看上去不管是多杂乱的斑点,落到最后,都要变成一副世俗的画,这世俗的画和其他的画都一样,没有别的区别,仅仅是因为跌宕起伏的过程,使得立体画好像吸引力十足。一旦抽丝剥茧的看去,一切都一样索然无味。”
   

9

    自从那天我在她家忽然轻轻松松地从一堆浅绿的斑点里辨认出一副山水画后,恍然发现所有的立体画都不过是平庸之作,发明这个东西的人真是天才,倒也不是说巧妙地利用了左右眼差距这一点,而是将一幅平庸图画藏在纷繁斑点里的这个做法,真是深藏玄机,实在妙不可言。
    之后我落下一种习惯,喜欢盯着白墙上的斑点看,可斑点到底就是斑点,和那些能看出一副画的涂鸦归根结底不是简单的东西。
    尽管这样,在丈夫加班的许多个周末,我常常一人坐在家里面对白墙上的斑点。在阳光的映射下,那些斑点会在倏忽之间,像灵魂打了一个激灵似的,变得那么不可捉摸,仿佛一副能看见未来的图画就要出现,却不知道在时间的哪里……时间悄然消失了。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了,她对我来说越来越像墙上的斑点,每当我希冀从里面看出些什么的时候,她就像一颗滴落在宣纸上的透明水滴,悄然氤散在记忆的纹路里。
    只记得无数年前,我尚未怀孕,她尚未爱过任何人时,脸上总带着一种与浅淡眉眼不合称的坚毅。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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