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戈多”之后,是“终局”

于东田

    我对贝克特是有偏爱的:大学时代我的导表演老师是中国第一位执导《等待戈多》的陈加林先生,受到先生影响我反复阅读了贝克特的几个剧本,十分醉心于那荒诞的戏剧情景和隐藏在荒诞下面的最真实最到位的人生;加上贝克特出生于那个诞生精灵的国度爱尔兰,曾就读于让我心向往之的“三一”学院,再有他长期居住在法国,用英、法双语写作,据说他本来就有口吃的毛病,到了晚年更是几乎从不开口说话,他完全不相信人类有交流和理解的可能。——这种种的神秘基因与言行一致的忠诚,都让我在望尘莫及之余从内心深处生发出一种敬畏之情。

    几个月前我看了爱尔兰GATE剧院演出的《等待戈多》,昨天又看了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演出的《终局》,觉得这两场演出之间有相同的东西:没有矫饰,极度准确,很是端庄。虽然表现的东西并不让人感觉舒服,但都干净和谐、精练细腻,从头到尾闪烁着纯洁又智慧的光芒。

    而这种欣赏的愉快,不仅仅是贝克特动人的戏剧语言和权威的导演给予我的,更是圣洁的演员赐予我的,而由于有了最好的观众的参与,我的这种愉快堪称加倍。

    在《终局》营造的世界尽头的冷酷地带,生存着这样四个人:主人站不起来,仆人坐不下去,主人的老爸呆在垃圾筒里,主人的老妈也呆在垃圾筒里。他们相互厌弃又不得不彼此依赖,他们无法沟通又不能单独存在。他们喋喋不休的交谈可是从来没有真正的交流,他们的语言像梦呓是废话,他们的语气很柔和甚至妩媚却掩饰不了心灵的冷酷与残忍。他们不断地宣称要相互抛弃,在最后一刻来临之前谁也没有实际行动——他们就这样毫无创造、坐以待毙的活着,日子反复循环那是在“等待戈多”,到了“终局”,喷香的粥没有了,五彩的水果糖没有了,救命的止痛药没有了,抵御时间的只有坚硬的饼干、同样坚硬的短靴、因为太矮哪里都去不了的梯子、只能发出最机械最单调的噪音的闹钟。唯一柔软的是彼此的手,可是它们的主人拒绝彼此相握。于是,能把握能抚摩的只有那缺了一条腿的毛绒玩具狗——

    如果要选一个代表人类20世纪生存状态的戏剧,当然是《等待戈多》,童话故事结束在男女主人公“从此以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之后,是“等待戈多”给了一个注脚,而“终局”又给了“等待戈多”一个注脚,为观众翻到命运之书的最后一页:主人的老妈脉搏没了,死了,再也不会顶开垃圾筒的盖子,探出头来唠叨些让儿子厌恶的家长里短,她用死亡抛弃了另外三个人;仆人穿上了出门的服装,再也不应承主人的召唤,他用离开抛弃了另外三个人;主人用白手绢盖住自己的脸孔,他用隔离抛弃了另外三个人——一个活棺材变成了真正的棺材,而已。

    这样一出戏剧,对演员的要求固然是很高,对观众的要求就近乎苛刻了。中国观众一向是贝克特的知音——陈加林先生在上个世纪80年代执导的《等待戈多》公演时,没有一个观众中途退场;前几个月上演《等待戈多》时,观众们的兴致很高,绝不是附庸风雅;这回的《终局》,台词中间蕴涵的机趣(这是我唯一能肯定贝克特本人还是希望自己的剧作有观众欣赏的理由)被观众准确地接收着,戏剧情景揭示的人物状态被观众耐心的体验着。演员与观众的关系像极了剧中人的关系:彼此呼唤又彼此抛弃,彼此共谋又彼此背叛,彼此厌倦又彼此诱惑——戏剧人物之间的关系如此有张力,舞台上的演员与观众之间的关系如此有张力,最好的演员与最好的观众相遇,在“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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