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雅切克的著者》

(短篇小说)
作者:唐棣

    读者可能无从得知我的所说是否真实。因为,小说最早出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埃梅塞版的《竖琴呓语集》。当然,这也是一本几乎是无人问津的书。在书中这篇小说后注明的时间是:发表于《船头》杂志第三期。后来,不知哪个善心人士把此文译成英文,同年发表于一本坚持两年以停刊未结束的英文杂志的创刊号上。我在被文艺沙龙人士备受推崇的这本杂志里,看到了该作品。据说,这本创刊号已被炒得价格惊人。原因,大概与里面除此文作者卡斯姆?洛奇至今默默无闻外。其他人都已被形容成大师,存在直接关系……值得一提还有故事的主人公科尔雅切克,后来出现在最早版本的《铁皮鼓》中,这给我以莫大的惊喜与猜测。

                                                            ——声明一则

    一个天生胆小如鼠的人找到我,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叫弗兰卡。我来自一本书。而我对目前正发生的事情仍一头雾水。我们在门口相视良久。那时,我站门里,他在门外,手就搭在门框上,另一手则不停抹汗。

    我叫弗兰卡。他说了很多句……弗兰卡,你好。实话实说,我觉得咱们有点相似。我就是你说的这样子的。我实在不想回忆牙疼。是母亲把在墙上撞破头的我抱进的医院。这种疼,暂时先不说,如果你也疼过的话,你是可以理解的。我想说的是进医院之后的事情。我们在一间阴暗的小屋里。我伸着脖子,躺在一盏灯下,桔色的灯光冲着我的眼睛里照着。在一个戴口罩人手上的小镜子里,我看见我头上还带着血,揣测当时自己的想法,大概是想撞死的。我觉得自己足够勇敢。真的。我多勇敢!后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了。而我母亲至今和我说起,她还是会“唉”地叹息一声。其实……

    科尔雅切克患上了一种怪病。这使他对自己的鼻子一直又爱又恨。鼻子对于他,或这故事是至关重要的。在接下去的故事里面,他叫科尔雅切克。而有时,将被我在整段转述里面称之为“鼻子”,或者,干脆省略掉。鼻子是他大学时代的外号。事情说起来还要把背景定在马德普拉的某条街上,或者是从马德普拉东区到西区的公车里。如果,你于1938年10月至1940年间,曾在这些地方出现过的话。那么,必然会有一个戴口罩的男子,从你面前走过。而你记不记得,我们还得私底下讨论一下。是的,那就是我在一本书里看到的科尔雅切克。一个从出生就对医院充满恐惧,最后却不得不经历医院的家伙。鼻子说过对来苏水的味道过敏似乎降生以来就开始了。嗅觉灵敏得过头。关于这点,此人一段时间内曾做过相当充分的考证工作。据他母亲分娩所在医院妇产科大夫的介绍,那是个爱哭鬼,除了睡眠的其余时间。都在时大时小,节奏忽急忽缓的哭泣着。开始时,大家被闹得慌张失措,后来习惯了。一个人喜欢哭,有啥办法呢?再后来,他母亲心细地发现了原因。大夫,或护士每次靠近地越近,哭声听上去就越显得凄厉。越远就越细微。母亲突然明白小家伙的鼻子很敏感,一点儿来苏水的味道都受不了。小时候也这样?我不。他父亲说完,咳嗽了几声,出了去。科尔雅切克出生以来的第一个胜利发生在他父亲出门之后不久。她问,都办好啦?嗯。他说。来我先抱抱。鼻子就是这样离开了那充满来苏味道的地方被外婆抱回了老家。好日子没过多久,平淡生活被重投入新生活的妈妈给打乱了。不巧的是,他妈是一个乡村卫生院的大夫,工作轻松,离家又近,有充足的时间照顾他。每次,当她撩起衬衣,露出圆圆的奶子,他向乳房靠近时,哭声也将随即响起。外婆对这种古怪的行为很疑惑。又咋了?奶不好?她说。于是,每天给闺女煲汤补营养,搞得他妈双乳丰满挺拔,经常不自觉就渗出一点奶水,显示在显小的乳罩上。小家伙却不太领情。还是哭。聪明的妈妈又一次发现了秘密。是在每次回来给喂奶时,虽然都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换大褂的动作。但是,儿子奇特的鼻子,依然可以闻到淡淡来苏水的味道。于是,哭闹不止,声音细微许多。可他妈实在是厌倦了,而且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是这样,伴随着来苏水的味道,科尔雅切克哭哭啼啼地长大成人。仿佛一个瞬间,就成了弗兰卡的高中同学,又一个瞬间成了他大学同学。我不愿具名的书的著者用了很多瞬间,紧缩阅读的时间。也许,该感谢最初的这种敏感。这使他对类似的女人的气味产生了恐惧。甚至,对那些乳房丰满的所谓“性感女郎”也可以坐怀不乱。科尔雅切克是个正人君子。渐渐地,我随着一份陌生的阅读感受,开始怀疑起了这个人的性取向。在后几页里,一些漂亮的男孩开始跳出压抑的文字。这些漂亮的男孩里有一位男大夫。直到这个人出现,我才又一次回到开头文字的主题。对来苏水的味道的过敏一直如影随形。他也发现自己,与男大夫相对,他们喝酒。而他的反应愈发强烈。

    对来苏水的味道的过敏一直如影随形。在书里记述的大学时代,症状终于有所好转。作为一个故事里重要的事件,往往是在众人以为向好的方向发展时,会来一个猝不及防的大转弯。你瞧,大学快结束的时候,这个平平常常的人鼻子患上了怪病。他的鼻梁侧面长了一个瘤,开始时是小米粒大小。(包括他自己)可意想不到的事还是发生了。瘤状体越来越茁壮的成长。大约一个月,周围人不就被他的鼻子吓了一跳。当时,瘤状体已经占据了他面部的四分之一。再这样下去,天知道会怎样。科尔雅切克感到恐惧,如同鼻子被来苏水的味道包围着。科尔雅切克看着镜子,不能就这样啊!在朋友的建议下,也是长大以来第一次走进了一个充满来苏水味道的地方。那个地方有点像我个人的经历。他孤零零地,在医院的门口转了很久。一圈又一圈。然后,走了进去,走过阴暗的走廊,走过一个售药的窗口。在外科的门口,她看门关着,就把脸凑上去,玻璃里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走廊淌进了一片阳光。他看着一个母亲,焦急地背着一个小孩从身边走过。往墙角的屋子走去。他愣在那里。门突然打开,女人看了他一眼。科尔雅切克走进去。女人站在门边,又往门外看了好一会儿。事情可能没有我们这些读者想得那么简单。女大夫说瘤状物所在位置正好是神经密集的地方,需要做手术,只是比较复杂,她说不能轻举妄动。你住院观察吧。那是切除手术进行的时候,摒住呼吸,长时间流泪。结果是反倒吸入了大量飘荡着来苏水味道的空气。手术可以说是成功的。但他在我们的想象中依然忧郁。另一件事情也是令人绝望的。充满着来苏水浓重气息的空气恣意地撩拨他、侵犯他。闭上眼,迷迷糊糊在半梦半醒间游泳。我曾读到过一条河。不知什么时候,面部放松许多,那些浓重的气味似乎也淡了。他忘记眼睛睁开后看见了什么,总之闭上眼,这样让人舒服。来苏水的味道由远及近,幽幽向他飘来。然后,粗糙的大手,在他脸上轻拭去那些凉丝丝的东西。他记得他就是在这时候睁开了眼,因为眼前出现的一双苍老而深邃的眼睛让他难以忘怀。他们默然相对,他愤怒地望向他,看见他眼角……不知道为什么,这混浊的眼神让我们在读到这里时,想起了死去多年的父亲。 而关于他父亲的描写仅仅一句话而已:“那是一个胆小如鼠的,经常为如何不让女人和儿子离开及忧心忡忡的人。”他又闭上眼,好像是希望着把这种感觉保留的更久。他好久没有想起父亲了。这是一种神秘而久远的来源。因为他去世时,他刚出生。据外婆说,要不是你根本不会有那个男人。而实际上一切都是错乱的。他没有想到在今天伴随着令人讨厌的来苏水味道向他飘来,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味道,似乎从来就没有走远。而的确不是这样。科尔雅切克无法适应来苏水的味道,他不过学来了控制。男人,所以不哭泣,尤其不在陌生人面前。有一句话,我决定将它在弗兰卡离去之后写在这里。当然,我对书的理解可能是偏激的。男人不再哭泣不是因为坚强,往往是因为麻木。或者说麻木的背后托着长长的恐惧的阴影。我觉得他也具备了这样的感受,来苏水的味道已不足以让他哭泣。手术后的泪腺,大概已经麻木。他出院后又成了一个十分平常的男子。那年,他已经三十岁了。依然孩子一样可爱。可我们怎么会知道,在科尔雅切克心里已经不再有不可代替的东西,他已经不再会为来苏水的味道哭泣……他越来越沉默,沉默是一种反抗,反抗什么呢?故事到了这里,也许还应该继续下去,著者接着为我们写了一些他的鼻子。那应该是自习课时,班上一个漂亮的女孩盯着他的鼻子足足看了几分钟,然后才大惊小怪地喊,他的鼻子什么时候长长高啦!就让这个对整个故事无关紧要的女孩道出他心中的秘密好啦。著者又一次自作聪明。自从那次手术,他发现鼻子似乎长高了,虽然这点并不会轻易让人发现。 如此一来,他的鼻子更像是家族遗传的了。小时候因为鼻子,科尔雅切克曾蒙受了不少委屈。他们的家族每个人脸上的鼻子都是高高的鼻梁。他是趴趴的。祖母就常拉起他的鼻子说,小家伙,你挺像你死去的父亲的,唯独鼻子……怪病似乎弥补了这一不足,所以他不是很在意。到这时候,甚至还产生了些兴奋。 只是心里有一些酸楚,来苏水的味道不会再使他哭泣,他的鼻子为此付出了代价。

    毕业的时候,他没有回到母亲身边去。猜测大概是因为厌倦来苏水的味道,谁都可以想象整天用消毒液洗手的母亲的味道会是多么大。故事发生很久,在我构思着要写什么的时候,一个没有署名的人给我寄来一本书。我本来只是随便翻翻,谁知道在那个夜晚,我放下来我要写的东西,开始了漫长的阅读。我还不知道我要复述一个故事,就像一个老同学通过道听途说告诉了我,关于朋友间流传着我本人的失踪。我躲了起来,我为一个新的小说而来到只出现在故事里的地方。却有人依然找到了我。我注意到书中所写:后来科尔雅切克一个人北上到了马德普拉。已是1939年夏天了。很多事情几乎没人记得清楚,但一个同学向他的另一个同学说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周末。鼻子边收拾行李,边等着拳王如何去咬别人的耳朵,或者,还有鼻子。抵达马德普拉,正是盛夏炎炎,热得要命。出站口排起了好长好长的队伍。他站在车站广场,面对即将开始的生活,只剩下东张西望。在马德普拉东区,他与又一个大学同学(也就是书中写到的另一个人)合租房子的时候,他还没有工作。 他的工作是后来在一幢笼罩在闷热的阴影中的房屋里,每天早上把一串串珠子编成的门帘,挂上酒吧间敞开着的门口。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是的,看上去他可以自食其力。而生活是什么,当年费解的方程永远让人琢磨不透的无理根。鼻子在马德普拉,必须面对著者能替他想到,并写下的一切。几个月以后的某天早晨里,他起得很早。对着另一个人刚买的新镜子刮胡子。自己的鼻子真的很大,甚至有些接近了祖辈。科尔雅切克诚惶诚恐地看着他的鼻子,手举剃须刀,吃惊地张着大嘴巴。在我们面前定格。透过镜子看到的是一幅十分滑稽的情景。卫生间的门轰然打开了。另一个人冲进来,在他面前,掏出那玩意儿尿尿。透过余光,他的确看见那人浑身很舒服地抖了一下,然后甩甩,不紧不慢地擤了擤鼻涕。之后,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拍着他的肩膀,不怀好意地瞅:不要再自我陶醉啦。这种情形也许是普通的。他肩膀用力地晃了晃,用手抹了抹脸,他有些愤怒,但嘴巴开口,指着鼻子喊,看这是怎么回事?另一个人不以为然撇撇嘴:装蒜!什么好显示的!鼻子将信将疑地看他走了出去。难道,自己鼻子的高度还没有超过众人心里所能承受的程度?他心情有些忐忑,现在是七点半。携带着这种不安的心情,他向酒吧而去。路上一面遮遮掩掩地捂着鼻子,一面绞尽脑汁地想,到底什么东西使鼻子增大呢?

    太阳西下。城市沐浴在一片淡黄色里。人群逐渐消失而去。时间流逝在他的感觉里。光阴与此时越来越大的鼻子比起来显得遥远。他下班时候,也就是把那个门帘摘下来,他摸摸鼻子。一天中没有什么变化。他紧绷的心放松下来。另一个人还没回来,估计趁着周末去找他新结识的女朋友了。这时候,他需要另一个人,他不在,鼻子沮丧地翻着影集,他的鼻子高度上很明显地增大了。只是,无法弄清究竟是什么东西又一次地诱发了鼻子的增长?来苏水的味道,他想到这个。自从那次住院,他再没有去过医院,再没有嗅到过那种味道。下班回来一直躺在床上,晚饭也没有吃。斑驳的天花板,昏暗的灯光,错综复杂的蛛网,在他的思考之中打乱了所有故事。什么都没有想。到后来,他闻到了来苏水的味道,远及近,伴随着苍老的阴影、一对浑浊的眼睛横空出世。还带着一点苦涩,当然这种表情,假如放在一个死去很久的老者脸上的话,或者可以叫恐怖。鼻子不喜欢来苏水的味道。难道看着他的是鼻子的父亲?来这里,来马德普拉告诉科尔雅切克,关于鼻子的事情……周末,他通常起的很晚,这星期也不例外。钟的指针,指向十一时,他从床上爬起来。刹那,他触到了墙角的蛛网。鼻子上粘满粘稠的东西。他赶紧用手把那些脏东西拨到地上。昨晚那些稀奇古怪的梦。嘿,他梦见了什么?著者并没有耐心交代。这段文字自始至终都是模模糊糊。真可笑啊!鼻子回忆父亲,竟然笑起来,越来越厉害的笑。近日,发生了这样一些怪事之后,他却笑得出来了。他找到一些别的事情做。企图从这些古怪的想法中解脱。天花板上的灯泡还亮着,那是个明亮的夜晚。仰头寻找着那根绳。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根灯绳几乎和昨夜一个梦似的,也随着黎明消逝。他大喊,这时高耸的鼻梁骨俨然挡住了视线。高耸的鼻梁,犹如一堵冰冷的墙壁。他跑进卫生间,对着镜子,左手丈量鼻子的大小。这是一个并不简单的过程。每遇到困难,鼻子总能集中精力对付。据我们所知,经过几道,著者没耐心赘述的工序,科尔雅切克丈量出了鼻子的大小,与昨天下班时是一样的。悬起的心摇摇晃晃地下落。屋里的空气让人感觉沉闷。走到窗前,窗外是一片陌生的风景渐次亮起。有的读者没有阅过著者的别的著作,而这个著者恰恰是个心机很强的人,他把很多东西做了延续性的交代,而并不在同一本书里。那本书后来被我找到章节。也许,你并不知道除了来苏水的味道,被称之为鼻子的人在马德普拉的角落的这间屋子里。另一种敏感的味道正从窗外飘进来。味道来自一个蔬菜市场。早晨开始,那里就聚集起了来自马德普拉各个角落的卖蔬菜瓜果禽蛋鱼肉的家伙。太阳又一次照在城市的每个角落,这些人走在阳光里。谁也离不开他们,科尔雅切克却又厌恶他们。因为腐烂的味道同样难闻。生活如此,鼻子每天仍然穿过这种味道,将一根根黄瓜白菜拣到他们的盘里。然后,夜幕降临,他们纷纷离开。或者,他在窗前守望,警车来时,那些人消失在一瞬间。

    到马德普拉来,在这里,他发现除了来苏水的味道,自己也不能接触腐烂的味道。又不能离开味道,因为他还要活着。科尔雅切克管不了那么多。鼻子越来越灵敏,增大的罪魁祸首。他关上窗,尽管是夏天,还是用棉花将所有缝隙塞住。另一个人好久没有出现。这些工作完成,他已饥肠辘辘。这是他一天中第五次到卫生间丈量鼻子。当打开窗户,强烈腐烂的味道扑鼻而入。捂住鼻子,手心与鼻尖做了最亲密无间的接触。与此同时,鼻尖默不做声做着顽强的抵抗。试图要顶开捂在上面的手。手的其他部位也感觉到来自鼻子其他部位的挤压。鼻子还开始把这故事引向了高潮。它已膨胀起来,虽然缓慢,毕竟感觉到了。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回到床前来,他在叙述中轰然倒下。倒下的瞬间,他厚重的鼻子摇晃着挡住全部的视线。他该怎么办呢?开始思考一系列的对策:首先去买一箱口罩,再卖两箱方便面,一大包火腿。想到这些,他一跃而起,战战兢兢地来到了街上。他在街上走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在一家破旧的商店买到了口罩。科尔雅切克的口罩生涯开始了。女司机玛申卡算得上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儿。每次都给他保留着副驾驶的位置。使得他有更多的时间,去接触书里第三个莫名其妙的人。鼻子戴上口罩可以从容地走进菜市场了。当然,适当时候,他还是可以摘下口罩,把硕大的鼻子裸落在空气中。鼻子就可以自由畅快地撒欢。也有苦恼的时候,摘下口罩,鼻尖就会兴奋地摇晃一会儿。在屋里就算了,每次走进酒吧,摘下口罩,它都摇晃一会儿。真让他为难。面部的问题够让他吃不消的。他实在不想平添烦恼了。为此,他提前出发,这样著者很容易引入第三个人物,这不是什么高超技术。每天六点三十五分,从公寓出发。他昨晚跟自己说。如此,提前二十分钟到达酒吧,以保证他的鼻子在十分钟之内停止可怕的摆动。六点三十五分的,通往马德普拉西区的公车在他后来的回忆里占据着重要的地位。车里的人,至少在我的阅读中,似乎是固定的那几个,老老少少,一些陌生的小调时而悠扬响起。几个月后,公车里的每个人熟悉了。鼻子戴口罩的形象他们习以为常。每个人都熟悉他,他上车时,目之所及的人都在和他点头。大家对他敬而远之。以他为半径的三米以内没有人。座位就空在那。鼻子理解他们的心情,同时同情脸上那个大鼻子的遭遇。从出租房出门,到车站,再到工作的地方,或者从工作的地方来到车站,返回出租房,与那条卖菜的街道打个照面,需要十五分钟。天天如此。在马德普拉的傍晚,那个奇怪的形象准时穿过菜市街,一路小跑回到屋子里。其间,叫卖声,以及街尽头的夕阳都不需要,他需要尽快回到封闭的房间,让自己一天一天增大的鼻子放松放松。它使自己感到说不出的难受。一天,他等了五分钟,早晨乘坐过的公车恰好驶了一个循环。在黄昏,科尔雅切克搭上它回到了起点。一般,他都是步行回来的。车上漂亮的女司机玛申卡在窗口看了他一眼,他看了一眼车体上的卖女子衣服的广告。与清晨那趟车唯一区别是这趟车里的人是流动的,我们读出了拥挤,词语此刻显得拥挤不堪。他向司机挥手,玛申卡已经把车开出了车站。他戴上口罩朝车站走去。看见那辆熟悉的公车已停在那,玛申卡冲他招着手示意坐在副驾驶位置。车厢空无一人在清晨六点三十分时。车开动的同时他听到了音响整个车厢充满一种陌生的声音。她眼睛盯着前面,嘴巴不停翕合着。她在同他讲什么。他沉默的对待这一切。他用心倾听。他有一点狐疑于是侧过脸向女司机求证。可是她明显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反而提高嗓音告诉他,她叫玛申卡。在俄语里我的名字代表着自然和纯真,有一本书……这和我刚刚送走的那个人的介绍如出一辙。面前的这个女人长着一双大眼睛,透过墨镜,我们并不能无视她的美。后来的故事里她成为主要人物,著者为了保证叙述的前后一致,至少在语调的形状上,使之对折之后,每个词语都能找到一个遮盖(呼应)。所以,读者在很多地方读到了眼睛。眼睛二十六岁……鼻子没有说话继续听着。这里的东西让他越来越熟悉,熟悉的与陌生的人融入一首歌。他心里有点激动。他想起了眼镜,大野洋子的古怪头发……还有雷蒙德烂醉如泥时的样子。使劲嗅嗅。我嗅到了某个陌生人熟悉的腋臭。玛申卡笑个不停。他端详着她笑的样子,反而觉得自己有一些可笑。歌声停止。眼睛看着他摘下口罩。她莫名其妙地问,为什么不去整容?眼睛的话让鼻子有一点动心,去酒吧的路上,在这一天里,他都盘算着关于整容的问题。到了酒吧,他在门口挂完帘子时,酒吧里还空无一人。这只是个周末的早晨。真是个好主意。他反问自己怎么一直也没想过?另一个人要和女朋友远走高飞了。他收拾东西的时说,我们回老家去。我等她成年。可你们家人的鼻子都这么大?再大下去的整容啦……他说过一次。这个表面看起来有性冷淡的女人又一次给他建议。另一个人即将在书中消失,但我握着书想,这仅仅是开端部分。故事要继续讲下去的,鼻子请假去找到了一家医院。那里和记忆中不太一样。他在门口转了好多圈。就像多年前一样,走廊有些阴暗。因为厚厚的帘子遮住了阳光。走廊里飘着淡淡的脂粉的气味,这让庆幸,又遗憾。一间屋里走出来的娘娘腔的大夫告诉他,这种情况做手术是有一定风险的。他们都这么说。目前来看,隆鼻技术比较成熟,缩鼻术在这里还是头一例。手术极有可能破坏面部神经可能失去嗅觉和泪腺分泌功能。他走出医院时,头皮就有些发紧。转念想这样的重症患者只有失去一些才有可能获得正常生活。或者,又想起了眼睛,玛申卡!玛申卡!我的希望之光。玛丽。有必要付出代价。第三天,他找到那个娘娘腔的大夫时,大夫正给一个哭泣的母亲解释牙齿的确带给人恐惧。可是那只是一个幻觉。母亲平静下来之后,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话,幻觉。幻觉。她的孩子在一旁还没有醒来。她把手轻轻地孩子的头上,不断的摸索着。大夫看到他时,他上前如出一辙的介绍自己。哦。就像我说的那样。科尔雅切克告诉大夫:不在乎。一个月以后,再从医院里走出来。那是一个焕然一新的黄昏。他走着、走着就变作了奔跑,他跑向车站……玛申卡!玛申卡!我的希望之光。

    故事的主人公鼻子仍然每天乘车。这成为,如同我阅读之后喜欢转述的习惯。他却再没有碰见那位莫名其妙的玛申卡。后来向别人打听才知道女司机抢劫了一个乘客也去做了整形手术。手术失败,她跳楼死掉了。难过。常理在这故事里好像失去了意义。著者不停地让我们刚刚熟悉的人物离去。比如,著者曾经写过一个类似传记的作品写一个人被母亲怀上的那个晚上写起可是故事刚刚开始几个彪形大汉刚刚破门而入马上就有另一个想法吸引了他这不是一个固定的想法这想法不停地摇曳出别的想法……我不喜欢他的写法。可是我读这书的确感到了一种亲切。这本书与我曾经阅读的那本写作的时间先后,我无法得知。但我知道这些不断的“中止”里产生了一些特殊的东西。著者却看似漠不关心。

    一年的表述就是两个数字而已,或者是一串数字?科尔雅切克的口罩生涯悄然结束。家里就发来电报。内容也是两个字:速归。赶回家。母亲平静地躺在那。阳光覆盖了那个已枯萎的躯体。他心里暗想,她身上是否还有来苏水的味道?他什么都闻不到了。 大厅里的外祖母哭得昏天黑地,你可回来啦!科尔雅切克却没能掉下一滴泪来。外祖母说没想到爱哭鬼竟然这么狠。他依然没有眼泪。临走,他告诉外祖母,自己做过手术,虽然看起来……你没发现我有什么不同吗?据说,没有其他人知道巨鼻症给他带来了什么。他不会说,外祖母在车站给了他一个存折。这就是你母亲的遗产。这些钱在马德普拉买房子是不够的,但可以买一辆便宜的二手车。他选择了一辆车。从此,著者给我们极力渲染出了风驰电掣的感觉。科尔雅切克喜欢驾车驶进马德普拉的大街小巷。在各种腐烂的味道之间出没。鼻子喜欢速度。就像古老的传说中说速度可以扭曲时间。科尔雅切克还在那间酒吧工作。每当,过路的人见到一串串珠子编成的门帘挂在门口。就能知道他在里面。著者就用这种方式,不断的暗示。而酒吧外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来自于谁呢?书的后半部分有一段写他工作以外,风驰电掣的感觉让他再一次疯狂。接着著者又摆出了那副无可奉告的模样。我们只能学会猜测,科尔雅切克每天下班就会驾着他的车在马德普拉,以及附近的几座小城镇穿梭,直至深夜来临。某个周末傍晚,科尔雅切克走出酒吧。阴霾的天空看上去就要落雨了。久违的不可言状的恐慌让他在酒吧门口的街边徘徊良久。不知道为什么。大概这就是故事,鼻子开车穿过飘着腐烂味的街,他大概没有了一丝感觉。后来的文字中,出现一辆红色的汽车。在平淡的故事里这很耀眼。汽车在第三百二十页毫无目的地乱闯,最后在第三百二十二页上,驶入一条僻静的湖畔公路。行驶在路上,路边就是一个湖泊。它的速度非常快了。文字却蹒跚起来。著者向我们描述周围的一切,并在每个段落结束时让他们都消失在呼啸的风声中。他看见了恐惧涌来,医院里的卫生棉球从天而落。走廊阴暗。一个丑陋之极的女人和一个孩子说话。孩子的哭声飘荡在一个没有味道的世界。我们重逢在第三百二十八页。即将驶出湖畔公路时科尔雅切克想起了眼睛。他想再听听那首陌生的歌曲。他的鼻子已经不是从前的,也许鼻子给他带了恐惧之外的东西。而他此刻才知道。视野被暴雨变得模糊。灰色的地平线在雨中颜色越来越深,一辆救护车向马德普拉湖驶来。第三百三十页的笑声,我要怎么转述呢?此刻,这个人心里是否充满了,自己的鼻子,自己的母亲,开始、结局,循环与忽略。这些词语都是著者的死后才得以出版的文集中反复出现的。而这套文集的销售,据我所知受到了种族战争的影响。一度难逃被销毁的厄运。如今,知道苏托马利维的读者甚少。即使知道,也对此人尽量保持沉默。萨克玛圣教最近又在活动啦。我觉得,这个邪恶的教诲一直在活动。只是不像我这么容易找到。这一刻,鼻子大概是让这个出生于萨克玛圣教会里的作家寄托了很多迫害、残杀、虐待产生的对恐惧的联想。自然也有来苏水的味道。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萨克玛圣教每年一次的浴血大会,我就不知道了。苏托马利维,据我们所知,是最后一个经历过浴血大会的教主。那时候,他年纪很小,善于奔跑,嗅觉迟钝,经常把民众的鲜血当成饮料喝下去。世上除了味道,鼻子无缘无故长大之外,还有死亡来临时的感觉可以被称作恐惧。当然,很多书里的事情说不清。我们感兴趣的所谓的“感觉”被巨鼻症的阴影笼罩。我们也许是在某一本书里,共同读到科尔雅切克的故事。忘记其它的故事。著者企图把他从每天的疲于奔命,东游西逛里提取出来。似乎为了这一刻的到来,不仅仅是死亡,而是区别于巨鼻症背后恐惧的恐惧。

    我突然停止转述。弗兰卡。你说你来自一本书?他不再说话。我们的对话结束在一个下午。我站门里,他站在门外,手搭在门上,另一手摸着鼻子和我笑。他边走,边回头,他的鼻子越来越红。我不关心他是如何知道我对苏托马利维的了解的。我们都是胆小的人。他和我说,这是他的第一次胜利。哪怕只是敲响一个说谎者的门。这是某年夏天的事情。说谎者在转述科尔雅切克的故事时,通过道听途说写到了一个人到了马德普拉。不久,患上巨鼻症,以及之后莫名的恐惧对他生活和心理的影响。我觉得苏托马利维文集的第三集,也就是弗兰卡非要和探讨的这本书大概也像他其他著作一样遭到过删改、甚至遗散。我熟悉了他的凌乱、与戛然而止。弗兰卡不会认为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觉得自己并不勇敢。真的!在这里,我要为著者被迫的欲言又止,(或者仓促等原因)斗胆做个延伸:地平线上一辆救护车驶了来。科尔雅切克的确看见了,可车并没有转向,而是加足马力,以更快的速度对着恐惧的方向……麻木的脸上似乎又感受到了深深的爱抚。歌声在耳畔的风中飘荡,他的眼角流出一滴湿润的东西。据我们所知,这也是,他出生以来最后一次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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