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背景比路更难抹灭——吴念真的电影《多桑》

孙孟晋

    时代飞进的时候,人的轻重往往要是被忽略的。

    很多年前,大家只知道侯孝贤、杨德昌,不知道吴念真。从《恋恋风尘》到《悲情城市》,从《海滩的一天》到《无言的山丘》,吴念真给这一代台湾电影人输入了不可估量的滋养。而这个矿工的儿子,这个用剧本堆积了台湾电影的高度的人,竟然在日本占领台湾一百周年之际,拍了一部和殖民文化背景有关的杰作——《多桑》。

    这是个镜头比侯孝贤更慢的人,这也是一个在台湾土地上比侯孝贤挖得更深的人,他甚至不懂得让镜头语言歌唱,他习惯于将叙事和编年体历史穿插地晒在一个空地里。

    你没有看到赶时间的人,而一个人的老去简直只有一支烟的工夫。《多桑》电影里的不经意的沧桑,并非用流水的笔触来表达,而恰恰是一种越来越明显的两种文化背景的冲突。

    吴念真,是用慢来表现快的人,他对时间概念的理解甚至超过了侯孝贤。在《多桑》里,即使触及到城市,也只有黑暗中的一个没有城市特点的角落。历史,在不停地翻走一页又一页,吴念真不关心新时代带来什么面貌,他聚焦了山村里传统与现代的抵触,尤其聚焦了成为既往的文化背景对一个人的烙印之深。

    台湾近代史,也是一部日本殖民文化史。多桑,在日文里是爸爸的意思。父亲——多桑和儿女们所受的教育完全不同,他们在日常生活里的摩擦甚至尖锐到日文和汉语上,多桑一生的心愿是去日本看看皇宫和富士山……我最佩服吴念真的地方,并非电影里随处可见的父子深情,也不是把这个承受了苦难而不离不弃的男人的坚韧的一面刻划到极致,而是将台湾几代人的血液抽出来,放在一个群体的环境里剖析。

    一种语言取代了另一种语言,可能是历史的必然。随着闽南语乃至日语渐渐地淡去,最后,这个山村也从地图上消失了。吴念真自然不是留恋殖民文化,也不是依恋传统的人际关系,他讲这段带有自传体的故事,更是挖掘时代变迁对人的印记,以及消逝和恒定之间的关系。

    每一次同一个山峦的出现,我都相信是吴念真在悄然地抒发这样的情怀:即使天旋地转,只要人类愿意,总能扎根的;而那个比侯孝贤更侯孝贤的村头长镜头,几乎是《多桑》所有的社会场景;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是多桑家门口的镜头,三分之二的镜头是从里往外拍摄,不是母亲坐在门口干活,就是孩子们跨过门槛……喜欢用自然光的吴念真以小见大的功力十分可怕。

    《多桑》甚至像一部纪录片,一部有朴素表演、有饱满故事的历史沧桑片。任何时代都不缺紧跟时代的疯狂,或者抗拒时代的焦灼,我们有太多的记者和艺术家,而少那种在自己的骨髓里寻找答案的当代史学家,即使有也是隔了几世几代了。

    真因为随波逐流成风,而没有了风口浪尖的清醒;真因为把感受无限的夸大,而没有了某种天然的洞察;真因为亲人的可靠成了唯一,而没有了宽阔的胸怀去接受更多的。

    在拍摄上或多或少有瑕疵的《多桑》却把台湾电影历史给颠覆了,同时,它让我们深深的绝望。个人,永远是微不足道的,生命,也永远是悲哀的。我们最后想接受历史的那张脸,不该是喧哗的,而是平静的,甚至没有什么疤痕,只有被大河冲刷过的简单。

    《多桑》有一段父子间的苦情记,它是否令人动容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儿子认识到父亲在他那儿有了延伸。

    一个人到了不惑之年,其实不是什么惑不惑的问题,而是看着父亲老去或者走了的时候,是看着父亲的影子照到自己身上的时候。

    人生的长短,在乎中间这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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