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是他乡》(小说)

孙甘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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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近晚上十一点,大堂里依然灯火通明,目光所及之处,样样东西全都一尘不染。
    “请问,哪位是叶子光先生?”枚乘摊开双臂,挡住了这伙人的去路。
    “你是谁?”他们中间个子最高的那个,嘴里叼着带过滤嘴的香烟,腋下夹着乐谱,双眼迷蒙地瞧着她。
    “我这儿有一封给你的信,你妹妹的。”枚乘从旅行袋里翻出一本时装杂志,将中央夹着的一只航空信封递给手大指黄的乐师。
    叶子光接过信,端详了一番信封上的字迹。“她跟你混在一起?”
    “不是。”枚乘明确表示了不悦。
    “那么是他?”叶子光用嘴里的香烟指指远处的秦咏。信很长,他不再理会别人。
    其余的乐师从他俩身旁匆匆而过。枚乘抬起一只手:“再见。”并没有人搭理她。枚乘只能将目光投向那些意大利真皮沙发,仿明清风格的长案以及墙上挂着的洒满金粉的纸扇。
    “他们为什么要挂这些玩艺?”枚乘指着装饰用的爆竹、红灯笼、倒挂的福字。有一搭没一大搭地问。
    叶子光疑惑地抬起头。“过年呗!”
    “过中国年?”
    “在中国过年。”叶子光的额发重又垂荡下来。少顷,他将信塞回信封,往枚乘怀里一扔。
    “这是给你的信!”枚乘声明。
    “你替我收着。”
    酒吧领班在远处向他们打招呼。叶子光朝他夸张地咧嘴一笑。
    “他很瞧不起你们。”枚乘边走边往手提包里塞她的时装杂志。
    “彼此彼此。”叶子光取出防风打火机又点上一支烟。“我是不是该谢谢你?”
    “不必。”
    “那么谢谢他?”他指的是秦咏。
    “跟他没关系。”枚乘已开始讨厌这个人。
    “那么再见。我会替我妹妹还钱的。但现在没有。”他将浑身上下的口袋拍打了一遍。
    “我没时间再来。”枚乘说。
    “你会有的。”他用一种无赖的面孔来对付她。“只要有钱,你就会有时间。”
    枚乘无可奈何地回头望了秦咏一眼。
    “怎么,他是个打手吗?”叶子光挑衅似的问。
    枚乘没再说什么。她招呼秦咏离开了酒店。
    她看上去一副男孩模样。平胸、窄臀,走起路来给人一种一蹦一跳的感觉。她站住不动时,就眯缝起双眼,微微扬起下巴,像一个得了沙眼的病人刚点完了眼药水。她与大多数患近视眼的人不同,看东西时,双眼像金鱼一样朝外鼓起。而她什么都不看时,才是一副标准的近视眼形象。
    “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有人曾经问她。
    “像鱼一样用鳃呼吸。”
   
    她惯于说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话。别人就是这么评价她的。不过,这一点刘凡可是从来也没有看出。每当回忆来临,刘凡只是觉得崔晶和自己都是那种喜欢追抚往事的人。
    刘凡是从他妻子嘴里第一次听说崔晶的。
    “你知道有一个叫崔晶的人吗?”
    “崔晶怎么啦?”他记得当时没有丝毫热情关心杜逸以外的任何人。在那年夏天,他妻子就是被称作身怀六甲的矫揉造作喜怒无常的那种人。她穿着厚厚的带蓝色条子的袜子在地板走来走去,还不时用手很有风度地支着腰。他完全明白,这一举动是为了更深刻地揭示她那凸起的肚子的含义。
    “你认识她?”他的妻子在他面前站住,很自然地将两腿稍稍分开一些,使自己显得更稳固一些。
    “如果你需要,我就去认识她。反正我下午要上街买保胎药,这事我可以一起去办。”这下可把杜逸乐坏了。她是那种偏爱甜言蜜语的人。到了下午,他借故不再出门,她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她马上坐到他的怀中,假装迫不及待地要和他做爱。
   
    崔晶比刘凡的妻子小一岁,个头儿比他妻子高大。二十六岁的年纪,已经离了一次婚。据说她本来打算利用这段时间读完博士学位的。她喜欢对人说:“我是农民的女儿。”虽然,她的父母眼下都住在城里。崔晶通二门外语。刘凡估计是英语和法语。结果证明是英语和朝鲜语。她平时不戴眼镜,看电影的时候才戴。她不停地实施各种减肥计划。在刘凡的妻子看来,唯有这一点有悖于她的传统。刘凡也不再指望从他妻子嘴里听到别的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了。
    她打算到他们家借住一段时间。刘凡的妻子单方面宣布这一决定之后,这位非凡的朋友就在他们家的门口出现了。
    实际上,她只是把他们那本来就不大的屋子当成了寄存处。
    “你丈夫是个好人。”她当着他的面对他妻子说。刘凡猜想她的意思是说他是个窝囊废。他帮她从楼下往上搬东西,一停下来便围着妻子嘘寒问暖。她好像很欣赏他们夫妇之间的略带夸张的亲昵劲。
    她靠着窗户点上一支烟,似有若无地吸上一口,像一个男人那样微笑着,注视刘凡和杜逸。有一次,崔晶给杜逸挂电话,说是自己已经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人。杜逸大惑不解地望着刘凡,仿佛电话另一端的崔晶已经成了一个怪物。她本人认为,离开了那种琐碎平凡的日常家庭生活,长期处在一群漂泊无定来去无踪的朋友之间,她的性别就像中年人那样逐渐陷入了一种长期缺钙的状态中,成了必须密切意识的对象。这真是令人恐惧。而在这个电话之前,她曾经一边把她最钟爱的萨拉—沃恩插入录音机,一边对他们夫妇说:“我非常好色。”
    那时,她真是他们在那有局限的、短暂的、自得其乐的生活中见过的最最坦率的人。刘凡和杜逸都喜欢她。尽管他们自认口味一般,对艺术所知甚少,但她们还是为能结识这样一位朋友而感到高兴。要知道,他和妻子都有一点小小的虚荣心,彼此之间多少总爱议论点附庸风雅的话题。而这正是他们当初互相仰慕的原因之一。
    刘凡的妻子是热衷吃馒头的那类女性。在南方,这种人现在称得上是十年九不遇。在那么炎热的夏天。刘凡必须勇敢地梭巡于热气腾腾的蒸锅周围,围着她亲手缝制,被称作劳军用品的围兜,双手沾满了混合着鸡蛋的精白面粉,像个小丑那样手忙脚乱,同时还必须像小丑那样佯装无知。
    崔晶进屋时,冲他哈哈一乐。仿佛好男人活该有此遭遇。
    他的脸上沾着面粉,身体侧在门边偷听屋内两位女士的谈话。
    一番窃窃私语之后,他的妻子开始抽泣、叹息、频频拭泪。仿佛那个刚被情人遗弃的不幸的女子不是崔晶,而是她本人。
    他知道妻子会为众多事物所感动,对她同胞的婚事常常形同身受。而从崔晶的片言来看,事变似乎尚未发生。甩了她的那位,正是当初敦促她与丈夫离婚的那位。崔晶曾用仪表堂堂容貌英俊一类的词句加以形容。这也只是情正浓时溢于言表的一种方式。
    那么复杂的感情,他和妻子一致认为是他们难以领会的。
    入夜,暑气逼人,那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崔晶躺在他们的地板上翻来覆去。在刘凡的印象中,她总是在溽暑酷热中失恋。只把从她恋人家搬出的行李扔在房间的一角。他们夫妇两人本打算听谈些有趣的话题。看她夜不能寐的模样,便没有了拖她去阳台纳凉闲话的兴致。
   
    在刘凡的记忆中,她总是善意地面对一切。她从不嚷嚷,也很少有咬牙切齿的时候,每当她陷入了沉思,那便是她最为痛苦的时候。她很少责备什么人,他想这实际上是因为他们夫妇与她还比较疏远的缘故。她待他们总是客客气气的,就想他们待她一样。她每次浪游归来,都会带一二件小玩艺给杜逸,仿佛是提醒他们,她是一个客人,一个借宿者。
    他们同处一室,但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在屋外透过窗户往里瞧的人,一个窥视者。他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在他的家中走来走去,使他的房间变成了不能由他随意支配的场所。
    他没有对妻子坦白这一点。她的朋友总是成为他的累赘,而她似乎尤为欣赏这一点。
    严格地说,他的妻子也算不上是崔晶的朋友。她们相互结识勉强也能称作奇遇。结婚以后他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一个无原则地同情一切人的那种人。她那股子认真的劲头儿,使她的幼稚沾染上了几分可爱。她在一个中学时同过校的什么人家里,偶然撞上了正跟丈夫分居的崔晶,没说上几句话,当即夸下海口,解决了崔晶相当一个时期的住宿问题。那时她对后来将要发生的一切全然没有预感。
   
    李尤是奉外祖父之命前去探查叶子光的若干不规矩之处。传说他最近勾搭上了一个花里胡哨、俗里俗气的妓女。外祖父在一则电视广告里见过这个女人,她抱着一只硕大的饮料瓶子,薄薄的嘴唇间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惹得七十多岁的老人对各种汽水全都充满了怨恨。
    外祖父身板硬朗,一双大脚走起路来十分利索。他过于溺爱他这一对过继来的儿女,不能容忍任何对他的伤害,他声称他的道德观使他无法坐视不问。他的邪恶的继子在一家据称是五星级涉外宾馆里为客人演奏中提琴。各种各样的曲子每晚来上那么一点,挣上大约五十元兑换券,然后回家。他就是在那儿搭上那个前时装模特儿的。
    外祖父悲戚地对李尤宣布了必须准确传达的要点,就打发他去见那个忘恩负义的不肖子孙。从道德方面看,李尤对旁人苟且之事并无兴趣,只是因为他没有正当职业,赋闲在家。外祖父在遍查他的全部子嗣的档案之后,将这一绝不轻松的工作派给了他。不过,他也乐意前去,并打算在较明亮的灯光下,凑近瞧瞧那个模特儿。
    叶子光是个浪荡子,这一点,虽然远近闻名,但一般没有真凭实据,更多的事迹来源于他疑神疑鬼的妻子的想象。
    李尤念小学时曾经有幸目睹他表演提琴杂技,他叼着香烟,逐个糟蹋作曲家,那样子多少像个二流子。他喜欢在西服里面衬一件白色圆领汗衫,或者在皮夹克里穿一件跨栏背心。李尤始终无从领会他的时装美学。
    他的纤细的手指在琴弦上移来移去,让人觉得他是在抓挠什么东西。这一切在李尤看来根本无法打动女人的芳心。(他的尖嗓门的妻子除外,她的鹤立鸡群的形象,很难找到合适的男人与之相配。)
    李尤认为,他之所以欣然接受外祖父的嘱托,理由之一是对音乐一窍不通。免得叶子光用几个世纪积累起来的小蝌蚪来蒙骗人,他才不管什么古板主义和浪费主义呢。他知道这个玩笑不近人情,与他的常识完全背离。但他就像在床上躺久了的人一样,根本无力批判他对音乐的嘲弄。一想到音乐他就四肢麻木、浑身乏力。
    总之,李尤与这位风流的宾馆提琴师交往甚少,一年半载也难得碰上一次,偶尔见面,也是因为一些鸡零狗碎的事情。譬如有一冬季,叶子光因为不便言说的原因,托李尤把他的本科文凭送至一位装腔作势并且肥硕无比的女人之处。据悉,那个巫婆用它投奔了一家四星级宾馆的大堂。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这两位提琴手就造型而言无丝毫相似之处,不知她在老外那儿是怎么瞒混过关的。即使琴凳对她都显得太脆弱了点。李尤曾恶意地想,钢琴里头那绞紧的钢丝做她的床绷倒还差不多。令李尤气恼的是,叶子光总是和这类妖形怪状的人搞在一起,而他总是被迫去觐见这类人。
    不过,只要仔细考虑一下,他还是有其正派的一面。例如,他经常捐些破衣烂衫救济走街穿巷的灾民,时常会在街角的大字横幅下花二块钱买一张社会福利奖。他声称这种公益心只不过添砖加瓦。作为儿子他有其封建性的一面,所以他总是避免让他的父亲撞见他的劣迹。作为丈夫,他纯粹是个混蛋。但是作兄长,对于子云他倒是一腔柔情。
   
    李尤花了半天工夫才找到了那位汽水女郎的家。千篇一律的公房中的一间,六层中最高的一层。客观地看,走廊是个废物仓库,肮脏而又凌乱,满适合胡乱交媾的人在其间通行。空气中含有石灰水和烂稻草的气味,并且隐隐传来萨拉萨蒂那著名的小提琴曲。
    李尤心想,妓女是个挣钱的行当,买一把名贵的小提琴算不了什么。虽说叶子光获得了娼妓之爱,但这并不是荒废他的抓挠本领的借口。他有他的敬业态度。何况,所谓妓女、暗娼只不过是流言蜚语。当然,他从来都是乐于听信谣言的。
    来开门的正是那位模特儿。要判断这一点毫不费力,电视里尽是这类支棱着胯骨的高挑个子。她披头散发地站着、等着她的“客人”出来辨认李尤。他不在乎这种待遇。她确实身材出众,是那种百里挑一的货色。他暗自对她大为不恭,并不妨碍她漫不经心地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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