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镜花缘 》

孙甘露

    她管她自己叫骆驼,一种我从未亲眼见过的动物,这既是真实的,也是一个隐喻,但是她到底以此隐喻什么,我也不太清楚。骆驼的形象我是见过的,没有嗅觉,在有关沙漠的电影中、在有关沙漠的照片中、由她手工绘制在一张 M'ON THE BUND 名片上,那上面溅有鹅肝酱的残迹,小陈平生第一口鹅肝酱的残迹,如今夹在他的记事本中,和骆驼送他的泰姬陵图案的金质书签夹在一起,一份奢侈品和一丁点对奢侈生活的回忆。
    这个牵骆驼的人曾经对我说,他像许多爱好法国文学的人一样,想拥有一份普鲁斯特式的回忆。我不知道他指的是普鲁斯特所描绘的奢华生活,还是普鲁斯特认知事物的方式,或者从中引申出来的对感情纠葛的受虐狂式的偏爱。
    就像他们认识的许多人一样,这两个人曾经如饥似渴地阅读萨岗、杜拉斯和昆德拉的小说,并且将各种两性关系制成索引,在性爱的间隙反复论证。这些论证多半是无效的,任何微小的事物都可以将其击碎。
    我认识骆驼时,她刚从欧洲旅行回来,一份法国的商务签证,使她得以在申庚协议签约国之间来回转悠。她半开玩笑地对她的情人说,法国小说是一种幻觉,性爱也是一种幻觉,你在巴黎街头或者地铁里转上二十年也不会有一次艳遇,小陈一脸失望地望着她,她没有说什么。
    我甚至不记得那个晚上 M'ON THE BUND 是否有音乐,窗外,外滩正在渐渐地安静下来,对面的浦东笼罩在隐隐的烟雾之中,小陈起身去洗手间,那个性感的混血侍者傲慢地收起她的屁股给他让路。骆驼说她在飞米兰的航班上,见过一名中国男子想多要一杯饮料,一个英俊的意大利空少,俯身微笑着听完他的话,扔下一句NO,头也不回的走了。我想继续刚才的谈话,我说我也想知道为什么?骆驼微笑着说,失望。
    小陈的生活总是令我无可救药地想起衣修伍德的柏林,或者海明威的巴黎,一种半个世纪以前的情怀,与骆驼的生活貌合神离,如同书中所见,他们在某一点上相会,我以为是爱,其实是物质生活,因为他们平凡的出身,使他们固执地爱着所有具有光华外表的东西。但是在这一切后面,总是有某种东西挣扎着想要跑出来。
    就是因为这一点,最终导致了另一个人的出现。
  
    她说她的睡眠是死的,骆驼说这话时,眼睛望着别处,那个地方,超出了她的视野,她睡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无梦,完全的死寂,她希望自己能在睡眠中活过来,哭泣,说梦话,她希望她的睡眠浅一点,短暂一点,能够不时地被惊醒。我渴望被人打扰,但只是在睡眠中。说完这些她又回到她坐着的这把丹麦式椅子上来,又回到她的矜持的坐姿中来,回到她面前的甜品中。
    我知道她说的不是谎话,虽然小陈说她是个满口谎言的人,谎言已使她毫不自知。如果你在清晨坐在床边穿袜子,她会因床垫轻微地起伏而恼怒。她不希望她的睡眠被人打扰,她就睡在离尘世最近的某个地方,而不是相反。
    还有人在这张床边坐过,穿过袜子,那种高及膝盖的黑色男袜。他还在这张床上与骆驼相拥而眠,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进入过骆驼的睡眠,他的双臂环绕着她,试图用温柔唤醒她,越过现实的边界在某处赶上她,但是,除了她嘴里的烟味,他也找不到今生的印记,她确实是遥远的,比她所说的还要远。
    她抽太多的烟,多到时常令他不悦,但她抽烟的样子确实优雅,令人相信抽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他与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会彼此影响着不停地抽烟,他抽烟的样子有点神经质,他是一个很难使自己平静下来的人,但是看上去他就像一个死人。
    当他身处异地之时,他们就整夜地通着电话,诉说着他们永不相弃,骆驼使他感到她是他此生衷爱的女人,她离他最近的时刻,就是在电话里,在她性感的嗓音里,她的遥远的忠诚里。
    靠窗的一桌客人,五六个男女,用完餐后,起身到露台上去吹风,两个上海女孩热情地走在前面,几个上了点年纪的洋人腆着肚子高兴地跟随在后,另两个上海男人拖在后面,似乎是在点烟。
    骆驼微笑着也点上一支烟。
  
    她最想去的地方是埃及和印度,古老、神秘、庄严和富人区的金碧辉煌,这些词总是在她的嘴边,与我相反,她所有的想象都来自阅读,不像我总是被图像所迷倒。连她三岁的女儿也是个善于言辞的人,经常说出一些她自己所不理解的话来逗人一乐。但是这两个古国似乎更适宜在梦中存在,骆驼经常去的地方却是西欧诸国,她对这些国家的景色印象不深,记住的全是一些商店所在的街区位置和门牌号码。
    那个导游的车夫,那个穿黑色长袜的人,就这样出现在她迷乱的生活中。他来机场接她,大学毕业以后,他们大约有五、六年时间没有见过面,但在感觉上甚至比这更久。他小心翼翼地开着一辆崭新的租来的梅塞德斯,平静地对她说着他的大他四岁的法国妻子,对他习以为常的巴黎景色毫不在意。
    在骆驼看来,他在外表上没有什么变化,仿佛是从上海被平移到了巴黎,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丝毫痕迹。为什么先老的总是女人?她问他。
    我不知道中文该怎么说?他说。
    这是骆驼在国外的中国人中听到的常用语。有些男人生下来就那么老,有些男人一生都是个孩子。她觉得他说的是他自己。
    他的法国妻子要晚一些才能回来,他们就在桌边喝茶等她。巴黎的阴天令他想起了上海的生活。这几年间,他曾回去过几次,但没有想到要去看她,通过一次电话,导致了现在两人面对面坐在她所完全陌生的地方。
    现在在上海可以买到法国产的果茶。她说。这茶叶是我从上海带来的。他说。
    在他妻子回来之前,他们说定由他陪她去维也纳,值得一去。他说。克里姆特,那些扭曲着拥抱在一起的人像,痛苦、美,令你难忘。他说他们可以各自分担的火车票,而且他不想再开那辆租来的梅塞德斯,他们要坐地铁去火车站,法国的汽油费太贵了。最终,是她负担了来回的车票。
    他们在维也纳小住一夜,旅馆的费用也是她出的。加上她在德国的四天。他的裤袋里塞满了各家专卖店的精美目录,和她告别。带你的妻子来上海玩,我招待你们。她说。
  
    她以为这个故事到此结束了,她以为结束是这个故事的结局,而且她自认这是她所要的结局。她忽略了自己的本性,她差一点忘了自己是谁。
    回到上海以后的第一天晚上,她就梦见了他,他的黑色长袜挂在维也纳旅馆的椅被上,但是只有一只,与那天晚上的情形一样,另一只是在第二天早上才找到的,就套在那只袜子里面,她为此担心了一夜,而实际上那是他的习惯。
    在她洗完澡后,他在浴缸里蓄满水,把他擦得锃亮的皮鞋并排放在床前,然后,退下他手上的劳力士表,小心翼翼地放在右脚的皮鞋里。这才安然睡去。第二天吃早饭时,他解释说,这是他的应急措施,万一着火了的话,他可以用浴缸里的水浸湿毯子,而鞋里的劳力士表,能够使他从世界上任何地方飞回巴黎。能活着回家是最重要的,他说。
    她在睡梦中依然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一晚上她都在担心另一只袜子,它象征着什么呢?
    小陈后来开玩笑说,别分析了,也许是地点在起作用,因为维也纳是佛洛依德的大本营。骆驼绕口令似的说,维也纳还是维也纳学派的大本营呢。一旦他们开始引经据典,不管是名著还是名牌服饰,两人便都觉得兴味索然,她要的并不是答案,而他每一个事都可以给出一个答案。
    那天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是令她迷惘的,她不知道自己是失望还是暗自庆幸。她梦见了下雪,不是在维也纳的那个晚上。她在荣格的书中读到过,你要是梦见下雪,就是在和你关系亲密的人中间,有人要死了。
    她想什么时候再去一次奥地利,让维也纳收走那些莫名其妙的梦境。
  
    夜深了,平台上有了些凉意,客人纷纷回到桌边,他们的神色中含有些许对外滩夜色的赞誉,那种典型的旅游者的表情,混杂在本地人的复杂的骄傲中。
    因为酒精和咖啡的缘故,小陈和我都显得兴致很高,我问了骆驼女儿的情况,小陈也表示很关心的样子。她很好,她说。女孩子很听话,又好打扮,这是我最开心的。我们表示赞同,骆驼的女儿确实可爱,小陈说。

    小陈不知道骆驼为什么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她的职位是许多上海女孩子所羡慕的,她差不多每一季都要飞一次欧洲,到各处为她供职的时装公司选购衣物,而且她个人还可以得到店家的优惠,以半价购买她想要的名牌货。但她时常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像个受气包似的四处行走,要不就是若有所思地领着她的女儿。
    她说过她第一次去巴黎时见过的第一家专卖店。她去圣日尔曼广场赴朋友约会,受小陈的蛊惑顺道去寻访午夜出版社,想留个影什么的,在离午夜出版社不远的一条街上,她见到了迪奥的专卖店,朋友告诉她,这里原先是午夜出版社开的一家书店。
    朋友领她到拐角处的咖啡馆小坐,并且又告诉她,这是从前萨特和波伏瓦经常来的地方。一瞬间,她忽然就起了买东西的念头,而且她在迪奥的门口留了影,手里拿着几分钟前从里面买的手袋。
  
    快过春节的时候,他给她打来电话,告诉她他就在上海,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如果她有空的话,他想见见她,他给她带来一点小礼物。
    你来吧,她说。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直在等他的电话。
    夜里,她起身去卫生间时,特意开灯想找找他的袜子,但她没有找到,她怀疑在维也纳的那个夜晚是她自己记错了。等她重新回到床上,才意识到,他是穿着袜子睡的。
    他的手臂又围扰来,她问自己,为什么不是在维也纳,而是在上海,为什么她丝毫没有想到小陈,而是想到了她的前夫,她女儿的父亲?
  
    二十分钟前,她曾经问他同样的问题,他笑了笑说,我不会告诉你的。
  
    我们从 M'ON THE BUND 出来时,已是凌晨,小陈喝得醉醺醺的,一位小姐在路边倒车,差点把他撞倒。大家互相喊了几嗓子,就各自走了。
    在黑暗中,骆驼和小陈仿佛是相互搀扶着消失在拐角处,这就像是一对夫妻的背影,在某一个部分,他们是重叠的,是任何貌合神离的夫妻都有的某种东西,是他们需要挣脱的那种东西。
  
    骆驼以一桌扑克来为他送行。我和小陈,骆驼和他。他坐在骆驼的对面,时常毫不掩饰地看着她,同时毫不费力地精确地打着牌,此刻,他是个十分健谈的人,他喜爱的克里姆特,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什么人的作品,他的妻子,领救济金的巴黎人,他的大学生活以及他已经不太适应了的上海的生活。
    骆驼若无其事的打着牌,应答着他出的牌,而不是他的谈话,她不时地看看小陈,对他微笑,仿佛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小陈对人们所说的一切总是兴趣盎然,绘画,包括无名者的绘画,他妻子的工作,救济金的数目,他念的大学以及所有的人都在拼命适应的今日上海的生活。
    晚些时候,又来了几个骆驼的朋友,把她的小客厅挤得满满的,他们还带来了睡莲,那种盛开后显得湿润、饱满、性感的花朵。
    骆驼让出位置给一位小姐,取出花瓶去卫生间盛水。小陈和客人愉快地切磋牌技,他喜欢热闹,喜欢混在一堆毫不相干的人中间,他提出要喝一点酒,但是没有人响应,那个将要回欧洲去的人说,他从不喝酒,并且补充说,他也不抽烟,所有不良的嗜好他都没有,这使他更执意地要喝一杯,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小腿发软,脸色苍白,赌气似的走进厨房,大家放下手中的牌,静静地等他。
    小陈在厨房里磨磨蹭蹭地半天不出来,只有开关橱柜的声音不断传来。
    这时,我听见一声轻微的声响,像是打碎了一只小杯子,我们跑进厨房,想看个究竟,但是看见骆驼满手是血的从卫生间里走出来。
    我,我,她连连说道。我太难看了。
    我们手忙脚乱地围着她,只有小陈和那个有法国妻子的人静静地在一旁看着。
    骆驼虚弱地在地板上躺下,左手紧紧地握着流血的右手。有人在说那样止不住血,但她似乎已经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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