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传画》

孙甘露

    有一度,我学习绘画就是在临摹这些宣传画,虽然,我很不幸地没能成为一个画家。

    在某种意义上,我的影像记忆的核心,就是这些宣传画的“产物”。人们爱这些东西,部分是因为人们爱他们的记忆,因为这是你不得不爱的东西,那怕这是令你不快的记忆。因为这是由陪伴人们成长的“认知”、“经验”、“立场”所维系的。虽然我不能说这就是所谓的:欣赏“坏品位”的“好品位”,但是就艺术和时代、政治、意识形态的关系而言,那确实是一些“好垃圾”。 那些东西都是苏珊•桑塔格所谓的“坎普”(Camp)。必须严肃地对待的“无聊”的艺术。 又有哪一种艺术有幸逃脱上述三者呢?即便你是在向反面逃。总有一些“图式”得以保存下来。你甚至可以在某张拥军优属的宣传画中的老太太的慈祥的面容中,看见仕女画中的某种神情。与其说这是某个画家的个人努力,还不如看做是文化的力量、图式的力量。艺术家有时候借助于时代的力量不表现自己。因为一知半解使人很容易、很安全的跟在时代的后面。随着时代的变迁,使他们变成了另外一种人。他们依然被认为是“艺术家”——在另一个时代里。或者如贡布里希所言:“艺术”在不同的时期指称的是不同的东西。 这些东西覆盖了中国社会生活的一切方面。对产生这些宣传画的时代,我们的了解是远远不够的。它还没有被仔细探究呢。在那个年代中,很可能有一些重要的东西被我们忽略了。甚至,我们今天也已经开始像西方人,以文献式的研究中国那样来研究中国。政治对一个时代的艺术产生影响是必然的,但是它也不是纯然单向的,艺术家会和他所处时代产生互动,《走大寨之路》中的开渠的农民可以看做是罗中立《父亲》的年轻时代,不是比喻,去看看那张脸吧。已经隐藏着某种日后在《父亲》的脸上昭然若揭的东西。没有人会认为那是那个时代中国社会生活的“真相”,一部分或者全部。但是那是那个时代中国绘画艺术的部分真相。巴勒斯坦人、黑人、 丛林战士、回民、学生、工人。高举着的冲锋枪和步枪。群雕、方尖碑式的指向天空。类似莫斯科电影制片厂的电影片头。这种运动健将式的体魄只有到希腊雕塑和莱尼•里芬斯塔尔的电影中去寻找。这些形象在今天看来,依然是耐人寻味的。

    宣传计划生育的画中画的表现方式,背景是卡通式的人物在图解前景人物要宣讲的内容。在洪水中殉难的知识青年,那视死如归的态度令人震惊。军装或便装的毛泽东,读书的解放军战士,下乡送戏的文艺工作者,肩上的道具是一盏红灯。炼钢工人,这在今天的电视新闻里依然可以看到。珍宝岛值勤的战士和女民兵,剪纸风格的雷锋。试新衣的农村姑娘,哦,那些雏菊,画的真好!拉练的队伍——哦,这是干什么?真正的坎普!手捧着毛泽东去安源的著名油画。一家老小看画展,他们所欣赏的是毛泽东和斯大林在灯下促膝谈心。各族人民大团结,知青,妇女大会,喜报,人造卫星上天,扭秧歌-参军,喜剧性的表演,和这种艺术的民间性十分融洽。天安门前的夜间庆典-歌舞的人群。那个时代的国家庆典之流行,可以和今日的家长里短的电视剧形成互文关系。公私合营-罕见的大城市的街景。

    这些东西有无比的价值,我很想找一幅来挂在家里。在我看来,今日在各种媒体间传播的大量东西未见得能有如此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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