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鱼》

任晓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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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恢复两天后,艾娃的浑身骨节还在酸痛,李馆长就开始逼迫她表演了。他设计了一种非常难看的舞蹈,时而将四肢摆成“大”字,时而又把身体抱缩成一团,或者在水里接连翻跟头。这些动作让艾娃粉红的阴部和乳头充分暴露。艾娃已经懂得羞耻了,她时或夹紧双腿,时或把手臂拢在胸前。李馆长一瞧见,就会大嚷:“张开,张开。”
    大多数时候,训练艾娃的是另一名叫小赵的工作人员,他也学着李馆长的口气叫,并且边叫还边用扫帚柄拍水缸壁:“张开,张开。”艾娃被“咚咚”的声音震得不行,就张开身体。当她张开时,冰凉的水流进阴部,她想起稻田里蓝褂子青年探过来的手,还想起那个剪刀和铁钩的梦。
    但疲倦很快让艾娃忘记了这些。除了每天四小时的舞蹈,艾娃还得绕着珊瑚、水缸壁和水晶小屋打转,转的同时按照李馆长的要求不停摆头,以便使发辫上的珍珠能颗颗散开。艾娃觉得头晕,经常撞东撞西,她的额角肿起了包,脸上也被珊瑚的尖角划破。小赵朝她瞪眼睛、挥扫帚。
    “控制方向!控制方向!”小赵转身对阿莫说,“像这样的白痴,就得拿电来电她!”
    阿莫低头不说话,他正在把玻璃缸沿边的灰尘抹掉。艾娃看见他鼻子红了,半挂清水鼻涕从一侧鼻孔里流出来。艾娃扭转头,奋力摆臂游起来。
    经过十天训练,艾娃能够熟练地跳舞了,在水缸里游转时,她也可以大致准确地把握方向。李馆长吩咐小赵在水晶宫门口立起一大块牌子:“人鱼裸舞。”他还托关系,让人在报屁股上写了块豆腐干的宣传文章:“会跳舞的美人鱼,等待王子的出现。”
    这真是个恶俗又讨人喜欢的主意。人鱼舞蹈演出的第一天,参观者暴满,等候入场的队伍围着水晶宫外墙绕了几圈。
    这天的艾娃大放异彩。她的四肢被画了鱼鳞样的花纹,腰里束了条亮晶晶的带子,头发上系了比先前多一倍的珍珠。除了日常投射的彩灯,缸顶还加了两个大大的追灯,它们把艾娃身上的颜料照得闪闪发光。
    看,美人鱼跳舞了。她透明的皮肤像要马上被强光刺得炸开来。她舞动时像水母,像软体动物,像褪了皮的蛇。她让人不禁要联想,我们的祖先就是从水里爬上来的。这真是个奇迹,珍珠温润的光,追灯霸气的光,还有人鱼自身散发出的怯生生的光。光线和肢体交杂出一片混乱。离奇的美让人眼花缭乱。
    参观者们显然对演出十分满意。当艾娃翻跟头时,他们便喝采、起哄,有人还把硬币从栏杆外扔到水缸边。一对带儿子来玩的年轻夫妇,为了满足叫叫嚷嚷的小宝贝,从早到晚连续排队看了四次。他们接受了电视台的采访,对着摄像镜头,一岁的小男孩说出了他生平的第一句话:“美人鱼。”
    李馆长躲在水缸侧面的一个暗地里。他对自己的策划十分得意。电视台和几家报纸采访了他,他们把他称为“有新思维的年轻实干家。”
    半个月后,这位广受赞誉的实干家加长了水晶宫的开放时间。又过半个月,夜场被开放出来。夜场不同于白天的参观,李馆长在玻璃缸周围加设了雅座,客人可以边喝咖啡,边欣赏艾娃的水中舞。水晶宫的赢利很快超过了海洋馆其他分馆收入的总和。李馆长的薪水往上大大涨了一级。他开始暗底里找机会,希望能跳槽到个更有发展空间的地方去。
    昼夜不息的彩灯很快损坏了艾娃的视觉,她的眼球开始充血流水;超负荷的表演使得她的身体迅速衰弱,肋骨根根暴出,关节块块突兀。没过两个月,她再也翻不动跟头,甩不动脑袋,她在缸底软作一团,任凭缸外的观众发出不满的嘘声和呼喝。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天,馆里接到几十个投诉。李馆长终于不耐烦了,一天关馆后,他进来视察艾娃。
    “装死。”他边说边用手敲击水缸壁。
    见艾娃不动,李馆长将一柄巨大的兜鱼器从缸口慢慢探进去,快到底部时,麻绳制的网兜一下把艾娃的一条大腿罩进去。李馆长用力,艾娃的腿就被他硬生生地从背后扯起来。艾娃疼得猛一翻身,随即又不动弹了。李馆长再用兜鱼器拨弄了几下,见艾娃没反应,就回身对阿莫说:“拿电极来。”
    听了这话,艾娃的身体触电似的猛抖了一下,她摆摆手、动动脚,挣扎着往缸中央最大的那株珊瑚丛中躲。她的肚子贴着缸底,贝壳尖锐的边沿将她的腹部和肘部划出一道道血丝。艾娃奋力一跃,脖颈却被珊瑚的一枝分岔卡住。她试着扭动肩部,反而越卡越紧。
    “电极!”李馆长又在叫。
    艾娃闭上眼睛,身体软了下来,她宁愿自己已经死了。突然,艾娃听见李馆长一声叫,接着一连串杂乱的声音。她想听得更清些,脑袋却被一团越来越沉的黑云笼罩住。她有点吃惊,但很快连吃惊的力气都没有了。
    推搡、碰撞、重物落地,还有铁门弹开和抨拢的“咚咚咚”。艾娃仍被架在珊瑚枝上,珊瑚枝被水波震得颤动不已,艾娃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被硬生生震下来了。
    突然“哗”一声,艾娃发现身上的水在迅速退下去。头顶发凉,接着是前额、脸、脖颈,身体。湿头发贴在了艾娃的脸上,她几乎窒息,裸露到空气里的小腿微微地一抽一抽。
    有人将艾娃脸上的头发捋开,艾娃看见一只眼睛凑近来,它被一颗很大的泪珠撑满。阿莫看着艾娃,艾娃看着阿莫。阿莫扔掉手里用来支撑彩灯的铁杆,把兜鱼器从艾娃腿上挪开,然后一手托住艾娃的身体,另一手理顺纠缠住珊瑚的头发,轻轻把艾娃从珊瑚丛里拉出来。阿莫的手上有血,本来血已半干,但沾着艾娃身上的水后,立刻又一滴一滴往下淌。艾娃侧脸一瞧,发现顶天的大水缸被砸破了一边,贝壳和砂石被水冲洒得到处都是,几条从蛇口下残存的热带鱼,躺在地上徒落地摆着它们的彩色小尾巴。
    在大水塘的另一侧,艾娃看见李馆长,他满头是血,正骂骂咧咧地想撑着手站起来,水晶宫的铁门被锁上了,有敲门声,小赵气急败坏地叫着阿莫的名字。
    艾娃厌恶阿莫身上的血腥气,在他的臂弯里扭摆身子。她不习惯外面的空气,太凉太稠密,反让人透不过气来;她也不习惯外面的声音,太刺耳太直接,她习惯了水里的安静,偶尔耳道里泛起些小水泡,听着也像个瘪嘴老太在“咕噜咕噜”慈祥地说话。
    阿莫按住艾娃,用手指指她,指指自己,然后再指指睡觉的小储藏室。艾娃摇头,她不知道这哑巴想干什么。阿莫抱起她就走。
    储藏室推开,一股霉湿味扑面而来。屋子窄得仅容两人并肩,床一放,就只能侧身通过。阿莫小心翼翼地把艾娃托过头顶,像在举一件圣器。粘满灰尘和蛛网的天花板从艾娃眼底下滑过去。她没想到阿莫的气力这么大,手势这么灵活,他不断调整角度和姿势,使跛脚造成的颠簸降到最小。
    靠窗的那张钢丝床是屋里唯一勉强算得上干净的地方,散着的薄被子被推靠到墙边,一只芯子都快掉出来的枕头被胡乱扔在床尾。顺着床脚往下,艾娃看到脏兮兮的地板,灰尘卷成大团大团,在风里发狂似的乱转一气;还有被污水泡开来的压缩鱼食,从每个角落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烂味。当阿莫把艾娃微侧着举过床头时,她瞧见一只巴掌大的老鼠从阿莫脚背上蹿过去。阿莫也瞧见了,他抬腿在垂下来的床单上轻轻一蹭,就一脚踩到床上。
    床头是一大堆纸箱子,下面的箱子用透明胶封着,上面的半开着,拆开的塑料袋就从箱口半露出来。还有些空箱子,倒扣着或者被踩扁了叠在一起,艾娃隐幼瞥见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在爬进爬出。一些裤袜牙膏类的日用品横七竖八堆在箱顶,落满灰尘。
    阿莫一手仍抱着艾娃,另一手拎过床上的薄被,把艾娃罩起来。艾娃扭了几下,终于顺从。她早已冻得手脚渗冷汗。阿莫又从最上面的一只箱子里取出件灰格子衬衫和一大包香蕉干,把衬衫袖子和食品袋的拎手绕在胳膊上。他一步踏到床上,推开床头的一扇窗,另一脚踩在旁边一叠纸箱子里,一蹬、一伸,艾娃就感觉自己被托到了窗外。
    阿莫把艾娃放到窗台上,自己跟着钻出来,跳到窗外,然后再把艾娃抱下来。食品袋和衬衫被窗钩绕住了,阿莫一用力,那袋香蕉干就“稀里哗啦”散在了窗子里。阿莫犹豫了一下,转过身,紧紧手臂,将衬衫轻轻搭在艾娃脸上。窗外的空气冷且干燥,太阳从云层后面投下些白惨惨的光。艾娃有种要晕厥过去的感觉。
    窗对面是几幢灰暗低矮的职工宿舍,不远处就是海洋馆的后门。阿莫必须绕过宿舍,穿过小路,经过一个长满野草的小花园,然后从有门房看守的小铁门走出去。
    几个穿工作服的男人站在宿舍楼二层的阳台上聊天,他们说笑的声音十分响亮,艾娃心里一跳跳的,阿莫把她抱得更紧了。
    “喂,哑巴,干什么呢?”
    “好像抱着一大堆东西嗳。”
    男人们拍着阳台沿狂笑,还有人吹口哨。
    “喂,该不是偷东西了吧?”
    “偷什么东西,什么东西这么值钱,配让咱哑巴偷?”
    “大概是他看管的那条女人鱼吧。”
    “哈哈,一对怪物,偷去是不是做媳妇啊?”
    “倒蛮般配的呢。”
    “喂,哑巴,把布撩起来我们看看!”
    艾娃感觉到阿莫弯了弯腰,他的胸几乎要把她压得透不过气。他跛得更厉害,左脚右脚像是要马上绊在一块儿了。艾娃不知道他是否故意,但至少男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开去,他们笑得跟疯子似的,生活中值得乐一乐的东西太少了。
    很快喧闹声就远了。艾娃在衬衫底下微侧了脑袋,看见小路上尖尖的铺路石。阿莫的光脚丫被扎出血来了。艾娃看着渗出的一小点一小点红,又是一阵晕。
    不过艾娃已经发现,水外的世界并非想像中的那般不可接受。她的呼吸顺畅许多,耳膜的敏感度也降到能够承受噪音了。
    “喂——”一个老头的声音。艾娃猜想是门卫。
    阿莫不答,她看见他住脚了,大脚趾紧张地崩起来。
    “喂喂——”老头又叫了两声。
    阿莫突然快跑起来,像只老鼠似的蹿出大门。除了老头,艾娃也被他吓了一大跳。阿莫奔跑时,跛脚颠得厉害,艾娃直想呕吐;还有他臂弯里渗出的滑腻腻的汗,让她几乎被脱手甩出去。
    身后的声音突然热闹起来。艾娃估计是有人追出来了。衬衫从她脸上掉落,艾娃吸了一大口气。她看见铁灰铁灰的天,团团的云让她想起阿莫房里的尘垢。
    阿莫挑小路跑,艾娃的膝盖不小心撞到墙,薄薄的皮肤马上蹭出血来。阿莫在独眼窝里憋了许久的泪终于掉了下来。他边喘着气,边发出嘶哑的“咿咿”声,底下的步子乱起来。
    好在追他们的是四五个心不在焉的散兵,小赵临时从隔壁海豚池找来的。现在是下班时间,那几个员工本想躲着打牌,却不料被叫来追人鱼。人鱼是海洋馆的宝,他们不敢推卸,但心里却老大不情愿;再加上水晶宫的火热早让他们心里不是滋味了,所以他们只是嘴里大喊着虚张声势,脚底下却越追越慢。
    阿莫转了几个弯,奔出一段路,身后追兵的叫声就听不见了。他渐渐停下来,膝盖不停发抖,几乎站立不住。艾娃挣扎着要从阿莫身上下来,阿莫想坚持抱她,但终于力气不支,就把她放了下来。
    艾娃几乎摔倒在地。她的腿已不习惯站立。她推开阿莫惊惶失措地扶过来的手,慢慢贴着墙壁站起来。她感觉疼痛从宽大扁平的脚底板一下贯穿进心脏,身体一波一波地发着软,仿佛空气里仍有看不见的水。
    阿莫靠在墙边,边调整呼吸边不停落泪。他呆呆望了会儿艾娃,她的眼神是空的,眼珠像是已经气化蒸发了,嘴唇和脸颊一样白,蹭破的伤口流着浅黄色的血。
    阿莫蹲下来,把一块嵌在脚心的小石粒抠出来。艾娃漠然地看着他黑乎乎的指甲缝。阿莫用石子在路面上划出三条白痕,那是三根平行的曲线,艾娃的眼神随着它们一荡一沉,渐渐的有了些生气。阿莫指指曲线,抬头看看艾娃,再将手举起来,坚定地伸向前方。
    阿莫已有十年没离开海洋馆。他拿不准哪个方向能够通到海,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是个和水打交道的人,和艾娃一样,他能感受到海的气息,那种在很多个空气分子中混杂着的腥湿味道。
    艾娃倚墙站了会儿,阿莫发现她脚下湿了一大片。她透明的薄皮肤微微皱起,贴在肌肉上,在皱起的纹路间,水珠正汇成细流淌下来。失了水的皮肤不再雪白,泛出点黄,像纸头上水渍的颜色。艾娃呼吸艰难,在每次吸气的过程中,她的胸脯都会轻轻抖两下,仿佛在很费力地打开胸腔,放空气进去。看着艾娃的胸时,阿莫并不感到难过情,只是那里的每次抖动都针扎样地让他心疼。
    渐渐的,艾娃的呼吸顺畅些了,高高鼓起的胸腔一点点平下去,眼球的凸起也似乎不那么明显,至少,阿莫看清艾娃是在直视他,这是他们相处那么长时间以来从来没有的事:因为眼球凸起,以前艾娃看人时,眼神都是涣散的,仿佛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罩进她的视野里。
    终于,艾娃身体里渗出的水慢慢少了,阿莫觉得她的脚掌似乎也小了点,脚掌下面那一大滩湿浸没了他刚才用石子划出的三道线。
    阿莫把艾娃抖掉的被子从地上捡起来,被子湿了一只角。他重新给她披上。她的皮肤很嫩,似乎一碰就会破。他咧了咧嘴。
    阿莫弓下身,张开双臂想让艾娃趴到他背上。艾娃摇头。她把身体慢慢从墙上挪开来。墙上是半个水印的人形,人形中还沾着些从她皮肤上掉下来的细屑。艾娃靠墙的那个肩头红通通的,像刚被火箝烫去半层皮。艾娃用另一侧的手撩起被角,将红的肩头盖上。
    艾娃缓缓移步,她必须把脚抬得离地老高,找准落点,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放下去。艾娃总共走了三步,在这期间,她推开阿莫搀扶的手,并且保持身体平衡,努力不去靠墙。她的肌肉已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皮肤变硬变薄,仿佛风一吹就要片片剥离开去。最不适的还是内脏,肺像会马上胀爆,肠子被狂灌进体内的空气撑得停止蠕动,胃里的隔夜鱼食突然都拒绝接受消化,一块块死硬冰凉地顶在肚皮底下。
    艾娃觉得这身子不再是自己的了,它仿佛被一股强大骇人的力揉捏着,挤干汁、榨光血,变成一具干乎乎的标本。她只能再让阿莫来背她。事实上,这小小的三步路,已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
    小巷很短,阿莫努力走得平稳。他们只遇见一个蹲在门前洗衣服的老太,她懒洋洋地半抬了下脸,马上又把注意力转到满盆泡沫中去。
    绕过巷尾,很快就是宽阔大路。阿莫往路边的花坛里藏,坛外的大梧桐树掩住了他们。太阳已快落山,上班高峰后的路面冷冷清清,像是一阵飓风瞬间卷走了所有的车辆行人。阿莫的腿被一丛灌木绊到,裤管撕开一道血口,再加上先前的旧血迹,以及滑稽鬼祟的神情,阿莫看起来像个在逃杀人犯。他的背越压越低,撩开枝叶的手势也越来越缓慢,艾娃感觉他那条坏掉的腿在抖个不停,一只废弃的马夹袋颤巍巍刮过来,猛地贴到他膝盖上。
    阿莫听见艾娃在他肩上呻吟,声音细细小小,像个孩子想忍又忍不住哭。他心头一紧,突然就跪倒在花坛的泥地里。
    两人都不说话,艾娃被甩出去,背脊撞在不远处的铁栏杆上,再落下来;阿莫跛了的那条腿蜷着抽起了筋。他们静静呼吸,空气中有广玉兰的味道,在这个即将开败的季节里,这味道有种脆弱的甜。
    突然,他们的鼻子几乎同时辨识出异样。一股酸腐的臭气像只强力的拳头,一下打散广玉兰弱不禁风的花香。艾娃没有反应过来,但阿莫马上感觉到:机会来了。他从地上捡起被子,把艾娃重新裹进去,一手夹住,另一手推开挤在面前的枝叶。
    他看见那辆停靠在路边的垃圾车,蓝白相间的车身掉了漆,两个戴手套的工人正把最后一只垃圾桶吊起来,垃圾从桔黄色的塑料垃圾桶里“哗啦啦”倾倒进车斗。
    一个工人懒洋洋地把垃圾桶提回原地,另一个则向驾驶室走去。阿莫瞅准时机,一下蹿到卡车车斗背后,艾娃突然发现他的脚居然不跛了。两个工人磨磨蹭蹭地坐进车,阿莫一用力就把艾娃甩上车。卡车“突突”起动了,阿莫用手抓住车斗沿边,脚一踏,就也上了车。一个过路老头好奇地看着他们,他停下来,做出一个要呼喊的表情。阿莫和艾娃的心吊到了嗓子眼。这时,车启动了,老头呆呆望着他们,像是没有反应过来。车开远了。
    艾娃这才注意到,她和阿莫正挤在垃圾堆里。她身上裹的被子已被污水沾湿,阿莫则满头满脑的脏东西。他的一条腿还挂在车外,于是往里挤了挤,半袋馊牛奶就从背后的垃圾山上倒到他头上。艾娃突然笑了笑,阿莫用手抹了把脸,正巧看见这个笑。他从没看过艾娃笑,她笑起来和他想象得一样好看。
    两人都马上恢复了面无表情。阿莫努力保持静止,免又遭淋漓之苦。艾娃则用被子蒙住鼻孔,憋上老半天才伸出嘴到外面吸气。在和恶臭搏斗的过程中,艾娃渐渐忘记了身体的不适。阿莫傻愣愣呆着不动的模样十分可笑,可她不想笑也不习惯笑,甚至当她想起自己刚才的那一笑时,心底不由泛起深深的厌恶感。
    道越走越宽,越走越空阔。艾娃发现这路有些眼熟,一边是秋收后残败的稻田,另一边是条脏兮兮的小河。原来垃圾车已经出了城,上了国道。艾娃记得,上一次她是被绑在医护车的担架上来的。
    收割下的稻子捆扎后堆在田和田的交界处,看起来这并不是个丰收年。地里,半米来高的稻茬光秃秃地随风摇,像些被截去手掌的腕子。稻田尽头矗着几栋样式难看的小楼,新贴的马赛克在落日里泛着暗光。再远就是天尽头了,艾娃发现,稻田居然是和天际线一色的,田里的梗子在晃,天上的云也在走,每样瞧得见的东西都在慌慌张张移动。艾娃盯着看,看着看着就落泪了。这是她第二次哭,毕生积蓄的眼泪像逃难似的汹涌出来。
    艾娃怕阿莫看见,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发现阿莫已经睡着,头颈还保持扭向旁边的姿势,脸颊上挂着条残余的牛奶汁液。她心里一松,但随即一股更大的空虚旋进她体内,穿过五脏六肺,又席卷而出。艾娃感觉自己被彻底击垮了。
    河面渐宽渐清起来,夕阳的斜照居然让它产生些鱼鳞样的金光。这样的景色称得上美,艾娃看见十岁的自己佩着金色的光环,游在这美景中,那是她一生最辉煌自由的时刻。
    垃圾车从一个小道急转过去,艾娃几乎摔飞出车,阿莫被颠醒了。他们发现,这是一条干净而狭窄的甬道,一边拉着铁丝网,另一边是座用土堆出的光秃秃的小丘。车速越来越慢,阿莫犹豫了一下,把艾娃连人带被抱起来,挂在车边,艾娃的脚慢慢着地,阿莫一松手,艾娃就在地上了。阿莫自己轻轻一跃,也下了车。垃圾车眼看就要停了,阿莫拉着艾娃往小土丘上逃。丘上有条浅浅的人脚踏出的路,阿莫托起艾娃,顺着这条路往上爬。脚底有些打滑,不断有土尘“哗哗”往下掉。阿莫使劲。
    好在土丘不高,没两步就到顶了。阿莫放艾娃下来。艾娃呆呆注视远方,阿莫则开始勘察该从哪边下。在土丘对面,艾娃看到了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垃圾场。由于离得远,垃圾们就成了些五颜六色的点块。八九个工人正从一个角上开始铺黄土。风吹来时,垃圾的臭味闷闷淡淡的,并不十分扑鼻,艾娃闻出里面夹杂着的海的气息,突然浑身一激凌。
    这当口儿,阿莫看好了地形。山丘的另一侧是厚厚的草皮,草皮边上有条石阶铺成的小路。阿莫过来扶艾娃,艾娃仍有些呆滞,她被遥远的海风吹得有点不知所措。他们顺着石阶下。草皮上有几个修剪出来的字,由于时日长了,草儿随性长,字们有些模糊,但尚可辨认。艾娃和阿莫都不识字,看了两眼就匆匆下去了。
    那字是“美人鱼卫生填埋场”。原来,自从艾娃出名后,沿河的村子改名为了“美人鱼村”。村长认为,这个名字能给大家带来吉利。但事实并非如此,在电视台采访之后,这个村就迅速被人遗忘了,再加上今年他们的收成也并不好,村长考虑重新把名字改回来。但造在村边上的这个垃圾填埋场,已经由原先的南村填埋场一跃成了美人鱼填埋场。这儿倒是一副蒸蒸日上的景象,城里垃圾的生产速度越来越快,短短半年,已经叠了三层垃圾,盖了两次黄土。阿莫和艾娃手牵手,从黄土丘上走下去。在土丘背面处,垃圾的味道淡了,海的味道就浓了,阿莫也嗅了出来,他兴奋得手舞足蹈,艾娃看着他点点头。她已经完全适应走路了,刚才下坡时,除了脚后跟有点被压得疼,其他都还好。她的脸部皮肤也显出了些正常人的黄,阿莫看着她,心里觉得这是另一个艾娃。
    他们小心翼翼地捡荒僻处走。现在的艾娃不太会被认出来,但一个光身子女孩还是容易引起路人的好奇。阿莫脱下自己的上衣给艾娃穿,又将从海洋馆带出的那条薄被撕开,拿掉被芯,将被罩围搭在她腰间。
    艾娃自己走一段,再由阿莫背一段。一位过路大妈出于同情心,送给这对衣不蔽体的男女一袋淡馒头。阿莫舍不得吃,艾娃又吃不下。阿莫把变冷变硬了的馒头在掌心里碾碎了喂给艾娃,他用手势教她咀嚼。艾娃慢慢启动她的牙齿。这副被她遗忘多时、几乎要退化了的器官又开始活跃。食物在口中被磨成小块,再由唾液润得软软的。艾娃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这种人类的进食方式激活了她身体里的另一些部分。
    海的味道迎面被风吹过来,松一阵紧一阵的。艾娃觉得这气息不再具有她幼年时那样强大的亲和力了。这让她心里烦躁。她闹脾气,把阿莫递过来的馒头扔到地上,或者拍打阿莫的胸脯。阿莫不动也不作声,在旁默默看着她。艾娃很快就闹累了,虚弱得直喘气。等到艾娃终于平静下来,阿莫就背起她往前走。
    阿莫走得慢,他在市区花坛里划伤了的那条腿有点流脓。他们走走歇歇,一大袋淡馒头很快就吃光了。但两人越走心里就越有劲,空气里腥臭的潮气像兴奋剂。海就在不远处了。
    路越来越敞通,水泥路慢慢变成石子路,石子路又渐变成砂石路,慢慢再是沙地。偶尔三两个打赤脚的人,卷着裤管、光着上身在走,古铜色的皮肤明显是渔民。但大多数时候,路上碰不到什么人。艾娃估计这是片荒滩,临近没有渔村,刚才的渔人或许是借道过来的。
    转过一个岔口,灰色的沙子突然出现在两个毫无准备的人面前。单调扎眼的颜色一片连着一片,近处是浅灰,远处海水舔湿的地方则渐渐变为深灰。艾娃的心口堵得慌。眼前土黄的海水毫无生气,只那么一波一波在平缓的滩坡上懒洋洋爬着。连一块贝壳或一只小沙蟹都看不到。印象中的海不该是这样的。
    阿莫雀跃,嘴里“咿哑”个不停。他迎着海浪跑去,脚浸湿了,就又反身跳回来,一个龇牙咧嘴的夸张表情。深秋的海水把他冻着了。他回头看艾娃,他以为艾娃会被他故作欢快的动作逗笑。艾娃不理他。他有点失望,愣在那里呆呆看着艾娃。
    艾娃朝前走去。她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时急时缓,像个病老头在喘气,不,不是喘气,像唱歌,即使是最虚弱处,那声音仍然高亢有气势。艾娃激动起来,埋在沙子里的脚不停打颤。
    过了会儿,艾娃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她朝声音走,阿莫跟在她后面。
    艾娃突然回头对阿莫说:“你别过来。”
    事实上,她只是动了动嘴,擦出些气流的声音。阿莫瞪大了他那只好眼,另一只瞎眼也吃惊地抖了抖睫毛。
    “你别过来。”艾娃又说。
    这回声音更大了,但含混的口齿让人辨不出发音。阿莫不知道艾娃是能说话的,他呆了呆,终于缓过神来。他从她的表情上明白了意思。他咧了咧嘴。艾娃听见一股微小的撕裂声,从身体的内部扩散开来。她转身继续朝前走,阿莫没有跟过来。
    艾娃慢慢往前走,直到看不见阿莫。海水鬼鬼祟祟往后退,脚下的沙子软了又变硬,艾娃的小腿几乎全部陷进僵沙子里,她不得不费力把腿拔出来,再迈出下一步。艾娃走了相当长的路,这条半死不活的海滩似乎没有尽头。当大腿也几乎要完全陷进沙子里时,她终于看见了声音的来源。
    那是条小须鲸,约十来米长,三角形脑袋,镰刀状背鳍,胸鳍处则有两条长长的白色带。它狭窄尖锐的吻部半埋在沙滩里,嘴巴张翕时沙粒就飞溅起来。同时它的尾巴也不停拍打,一个浪过来,水花就被拍起老高。
    艾娃向小须鲸走去。她感觉自己正被卷进一只巨大的旋涡。顺着旋涡往里转,鲸鱼流线形的身形就看不见了,只有一道光滑粘稠的黑幕在她面前扭摆;渐渐幕布也消失了,剩下抽象的颜色,铺天盖地的黑像空气那样包围住她。艾娃知道,她来到了旋涡的中心。
    那是鲸的嘴。沙和海水交替着倾倒过来,绝望的鲸叫声要挤爆她的耳廓、撕裂她的耳膜。上颚边细小的鲸须沾满沙子,须内侧发状的刚毛们互相勾结着,随鲸嘴的开阖而摇晃。艾娃几乎是跪在沙里爬过去的。她看清了鲸的眼,那只碗口大小的半透明球体正对住她;她还看清了灰黑皮肤上点点细小的白斑纹,它们使鲸的身体富有质地和张力。
    但这一切很快就从视野中消失了。当艾娃爬到巨大的鲸嘴边时,那嘴正好张开,咸湿气风一样刮过来,似人血的味道;隆起的喉部一览无余,上面满是深沟和皱褶。艾娃积蓄起所有的力量,纵身一跃。
    在闭上眼的瞬间,艾娃觉得温暖。她看见金色的海面将自己托举起来。阳光笼罩住她。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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