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打灯》

任晓雯

    泰安聂鹏云,与妻某,鱼水甚谐。妻遘疾卒,聂坐卧悲思,忽忽若失。一夕独坐,妻忽排扉入,聂惊问:“何来?”笑云:“妾已鬼矣。感君悼念,哀白地下主者,聊与作幽会。” ——《聊斋•鬼妻》

    小时候,奶奶告诉我:人肩头有两盏灯,走夜路时,灯亮着,暗处游荡的鬼就不敢近身。听见有人叫你名字,千万不能回头;一回头,灯就灭了,鬼就会索了你的命去。
    所以小时走夜路,心里害怕,脚下飞快,无论如何也不回头。一次,小男孩晖从背后猛拍我肩,我惊叫起来。我听见自己的叫声,像是从另一个人的胸腔里传出来的,陌生、尖锐。我被自己吓着了。晖愣愣站在我身后,呆了半晌,突然“哇”哭起来。
    这以后很长时间,哪怕在大太阳底下,我都缺乏安全感。肩头被晖拍过的地方,一跳一跳发烫。我走路心不在焉、东张西望,脚下还打着绊。在每个楼梯或通道转弯处,都有人要从后面上来勒我脖子,或者用蒲扇一样的手把我肩头的灯扑灭。
    后来小男孩晖死了。听大人说,他肺里冒出很多脓水。他被送进医院,吃了很多昂贵的药,还被剃光头发,插满管子,在各种仪器下照来照去。可他最后还是死了。死的时候瘦得只剩骨头,胸部却高高凸起。医生说,那是种怪毛病,医书上没有的。
    我见了他最后一面。我躲在很远处,看他胸脯艰难地一起一伏。他妈妈庞大的身躯扑在病床边,她已精疲力尽、倾家荡产。
    后来我连着好几晚噩梦,梦里晖从后面冲上来猛拍我肩。我想我是幸运的,肩上的灯被扑灭,就必须得有人死。晖一定是走夜路极不小心。
    《聊斋》里说:鬼也会死,鬼死后就变成聻。聻很怕鬼,情形约摸就象鬼怕人那样。于是我就想:为什么鬼会怕人呢?鬼不是可以轻易弄灭人肩头的灯,让人也变成鬼吗?我还从这本叫《聊斋》的书上读到,索命的方法有很多种:落水鬼从水里伸出手来把人拖下水;恶鬼附在活人身上,占据活人的躯壳;更有阴险一点的鬼,就让你灵魂出窍、疯癫而死。
    不过心怀叵测的,通常是男性的鬼。《聊斋》里还有很多女鬼。她们或美丽、或善良、或者美丽又善良。比如《鬼妻》这个故事:一个人的妻子死了变成鬼,因怕他忧伤寂寞,就夜夜从坟里跑出来陪他。可后来男人的家里人嫌弃女鬼了,就又物色新妇,还在女鬼坟上施法,让她再不能跑出来。
    蒲松龄似乎没太在意这男人的态度,只说他“并不敢左右袒”。我想,他也一定巴望鬼妻不再来烦自己呢。一则“妻不如新”,二则人鬼毕竟阴阳相隔,每晚搂着个鬼睡觉,就算面容身段再熟悉,冰凉的触感还是叫人后怕的。
    于是我想,做鬼不好,做鬼就不能享受人的乐趣;尤其是做弃妇般的女鬼,就更是不好。但没人会同情这种不好。人鬼不同界,或者说,鬼属于一个更脏、更低贱的世界,善男信女们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漠视。
    《聊斋》里有《聂小倩》,我读了印象很深。后来长大才发现,对这故事感兴趣的大有人在。聂小倩是二十世纪的明星,她被搬上荧幕、制成各种各样节目。导演们找来风情各异的美人扮这多情女鬼,再把特技镜头使得天花乱坠,最后夸张的催情故事,非得逼下观众们的廉价眼泪。
    接着是小说家们,把故事改写一遍又一遍:有人把聂小倩写成妓女,也有人把宁采臣塑造为无情无意之徒,还有的,再加上另一个男鬼或女鬼,让他们来个人鬼三角恋。在某位先锋小说家手里,后现代版的聂小倩成了浓妆艳抹的时髦女郎,套着黑色网眼丝袜招摇过市,而宁采臣则是花花公子,每晚骑摩托上街勾搭女青年。
    我试图想象二十世纪的聂小倩,这种想象依据心境和各类突发奇想而变,因此在我心中,小倩的形象始终无法确认。人只有一副面孔,鬼却可以有很多。鬼在每次轮回中,都拥有不一样的肉体,变成不同的人,甚至是动物。这许多存在的可能性,禁不住人浮想联翩。所以即使不确认,我还要不停地想象。
    我揣摩了所有关于聂小倩的现代作品。我不喜欢王祖贤,腿儿长长、嘴巴宽宽、眼神一飘一飘。小倩该是极致的美,而王祖贤不是,在世的任何女人都不是。当我们说到极致,事物就变得无法表述。极致的美、极致的丑、极致的善与恶,都不能用具体形象或事物来呈现,它们属于某种信念,永远只是无形的、不可测的。
   

    晖是我的童年小伙伴,说起来我们两家还有些渊源。他妈和我妈是远房亲戚,而我爸和他爸则是业务伙伴,我爸批发倒卖些小物件养家,他爸是长途司机,有时他们就搭挡一起去外地。晖死后一星期,他母亲就在家里上吊了。我没见到当时场景,但那一定很恐怖,像鬼书里说的:眼睛翻白,红舌头拖得老长。女人被抬出来时,我只站在自家门口。二十米开外,我看见她衣服一角被风撩起,还有一只手,指头灰土土地卷成一卷。
    死了儿子又死老婆、还欠了一屁股债,晖的父亲躲在门后面狠狠抽烟。后来听说他抽起一种比烟更厉害的东西,再后来他就坐牢了。
    据说是很多穿制服的人把他抓走的。那天我正在上课,放学后才发现小伙伴家的屋子空了。那晚我做怪梦,梦见晖,他站在一级悬空的台阶上,要来伸手拍我肩,我不答应,他就哭起来。我安慰他。他又突然不哭了,拉着我的手和我说话。
    他告诉我,一次开车到外地,他爸爸撞到一个农村女孩,那女孩当时并没死,只是压伤了手脚。他爸担心赔不起钱,就把她活生生扔进了旁边的一条河。
    这是报应,晖说,她是活活淹死的,现在要来索命了。
    我被吓醒,晖的胸开始气球样地鼓起来,喉咙口“咕咚咕咚”向外冒泡。
    “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妈妈说,“昨晚电视新闻里就有这样的事儿,我担心你是看多了。”
    她把哭个没完的我拉进怀里。妈妈的胸,热的、暖的。我躺着很舒服,就不再想晖了。昨晚电视新闻里,记者指着一条脏兮兮的河说个没完,旁边围了不少人,个个很愤怒的模样。很多人淹死了,很多人还活着。但这都和我没关系。我只想着晖,他就站在我身后,他在冒气泡,他要来拍灭我肩上的灯。
    “妈妈,妈妈,人死了会到哪里去?”
    妈妈轻抚我背:“人死了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于是我愁苦地想那很远的地方。我知道它在地图上找不着。地图是给人看的,所以鬼去的地方地图上没有。晖该走出很远了吧,他为什么还要来找我。晖和他的爸爸、妈妈生前是一家,死后该是发配到不同地方去吧。那些地方都很远,但是在不同方向上的远。道路分岔,归宿不同。他们喝下孟婆汤,就互相忘记了。
    “妈妈,你会忘记我吗?”我抱紧她。
    “说什么呀,你在,”她笑了,“傻,傻丫头。”
    “我不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不会的,”妈妈把我整个人轻轻摇晃,“无论你到哪里,妈妈都会找到你。”
    后来爸爸告诉我一件事:在我很小的时候,一次吃错药,被送到医院时已不会哭、不会闹,两眼直愣愣,满嘴白沫子。医生们都说这孩子保不住。可我妈却不相信,她没日没夜守在床边,一直握着我的手,哪怕是趴着睡了也那么紧握着。后来我竟真的醒转来,两个月后健健康康出院。
    用奶奶的说法是:我的魂没跑掉,因为被我妈守住了。自那以后,妈妈吃饭时抱着我、睡觉时抱着我,把我紧贴胸口,一步也不离。就这样,她一直抱到我能爬能走能说话。
    这事我听说过很多遍,爸爸说过,小姨说过,奶奶也说过。于是我就信了妈妈的话:无论我到哪里,妈妈总能把我找到。每个妈妈都是子女的守卫者,能守得住魂,当然就守得住身。
    妈妈确实有能耐,她能把我从任何隐秘的藏身处揪出来。比如放学调皮,无论在哪条七绕八弯的巷子里玩,妈妈总能双手叉腰,突然横在我面前;她还会跑到我同学家窗下喊:丫头,吃晚饭啦——,嗓门亮得隔两条弄堂都能听见。
    偶尔妈妈没来找我,可能是加班或者别的原因。我就在家附近的小弄堂里玩,直到最后一个伙伴也离开,我仍舍不得走。
    如果天不暗,我就能一直这样玩下去,泥巴、蚯蚓、弹弓和树枝。但天还是暗了,光线没了影,一片阴森森的墨蓝从脚下泛起来。于是我一个人往回走。我爱把窄小的弄堂想象成巨兽的肠胃,我甚至感觉到它们在我脚下蠕动。这时我就害怕,就开始想念妈妈。我只在需要时想念她。我飞跑起来,越跑越害怕。晖会突然从哪个角落窜出来,扑灭我肩头的灯;还有他妈妈,翻白着眼,把红舌头拖到我面前。
    这时我就想起我的幸福。我高声喊:妈妈——,那扇叫作妈妈的门就开了,桔红的光亮把我一下裹进去。
   

    我至今记得晖临死的样子,他整个脸都在浮肿。他母亲伏在他身上,已经没气力再哭。她嘴角瘦出一圈圈的皱纹,眼睛里全是血丝。
    晖的妈妈曾是个很凶的胖女人,我帮着晖一起恨过她。但看见那女人软绵绵地伏在儿子床边,我就开始犯糊涂。在我印象中,做妈妈的天底下最凶狠,她们不让你尽性吃、尽性玩,她们审查你的每个朋友,缠着你做完每本作业,并且最最见不得你开心。
    从医院回来,我紧拽自己妈妈的手。走两步,就抬头看看她。
    “看什么看。”她说。
    我仍偷偷看她。我第一次发现她的体香,头油和护手霜,夹杂冬日绒线衫的味道,淡淡的闻着很暖和。
    平日里,我并不十分喜欢我妈。她的衣服有油腻味,她扇在我脸上的巴掌总是很重。相对而言,我喜欢好脾气的爸爸,还有爱说故事的奶奶。
    如果有人问我: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
    我就大声说:我喜欢爸爸,不喜欢妈妈。
    我很得意让她听见,这时她的脸色总是很难看,并在围兜里来回搓她粗糙的手。我不怕她,问我问题的叔叔阿姨会保护我,他们笑道:小孩子嘛,不懂事,说着玩儿的。
    我是认真的。我只偶尔喜欢我妈,比如想起幼年生病将死那件事,或者半夜噩梦惊醒被她抱着。妈妈应该是温柔的、百依百顺的。可我的妈妈却脾气暴燥,说话尖嗓子,笑得很大声。最令我难堪的是她一边晒被子,一边和邻居讨论我的尿床。在这时候,我就恨她。为了报复,我把我的蚕宝宝放进她煮菜的锅里,当然事后是挨了打的。
    这都是童年的事了。妈妈在我十岁上过世。那是个星期天,她一早出门,说要买菜,中午时分却在一棵桑树下被人发现。她死得很难看,头朝下,倒栽葱,整个人贴在树杆上,两条白花花的小腿从宽大的睡裤下露出来。菜篮子甩在十几米外,刚买的鲜鱼还在地上蹦。
    这条路平时极少有人走,去菜场也不会路过那里。邻里传得厉害,有人说我妈是用她的命偿了我的命——我幼时吃错药那次,阳寿就该尽了的。但更多人相信另一种说法,那就是我妈白天撞见了鬼。两年前有个小乞丐,躲在那桑树冠里乘凉,一不小心就掉下来摔死了。他们说,那些暴死的鬼只有找到替代的人,才可以有机会投生。
    奶奶在屋里念了很多天佛,爸爸和小姨给妈妈折纸元宝,还盖了纸房子。他们把纸元宝纸房子统统烧掉,还请隔壁老头来念了两天咒。据说那老头有些仙气。我横看竖看,除了他的满脸老人斑,什么都没看出来。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爸爸说。
    他那么说着我就哭了。我从没想过妈妈要死,更没想过自己会如此难过。
    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流泪流得眼睛疼。这时我就看见妈妈坐在床边。床上铺了条暗黄格子的床沿,她的大屁股在床沿上压出一个浅浅的轮廓。妈妈来抱我,还把我摇来晃去。我闭眼躺着,舒服极了。
    以后妈妈就再不能抱你了。她说。
    于是我又流眼泪。
    妈妈把我放回枕头上,然后把那条暗黄床沿掀起来。我发现那下面铺满新鲜桑叶,水珠在月光下滴溜溜转,好闻的植物味道散得满屋都是。
    “妈妈给你采桑叶了呢,够你那窝蚕宝宝吃的了。”
    桑叶不断往外冒,铺满整个床,还涌到地板上。我盯着它们看。桌上的小盒子里,我的蚕宝宝们饿得“嘶嘶”叫。我跳下床,跑过去喂它们。等我突然想起,妈妈早已不见了。
    第二天我把这事告诉爸爸。他拍拍我脑袋,把我抱起来。我知道,他并不相信我。他宁愿相信桑树上的索命鬼,也不相信我的话。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爸爸说。
    可我并不是做梦,我看见妈妈了。她坐在床沿上,抱我,她的头发从脸旁垂下来,月亮光给她打出个金亮亮的轮廓。还有盒子里的蚕作证,它们吃得饱饱的,肚子大了一圈,身子长了一截,有两条还结出了蛹。
    但慢慢的时间过去,我就想不确切,那些作证的蚕们也早死了。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但无论如何,那条变出很多桑叶的黄布床沿我还收着,我相信妈妈的魂附在了那上面。那块布是她出嫁时带过来的,本来做窗帘,但后来我老爱穿脏裤子坐上床,她就把它改成床沿,好让被单始终保持干净。
    我长大后买了新床,就把那布藏在樟木箱底。二十岁时搬新家,那口箱子在路上突然就不见了。
    “反正里面都是些没用的旧东西,就让它去吧。”爸爸说。他数了数卡车上的重要家具,一件都没少。他放心了。
    我心不甘,又把搬家车走过的路重走两遍。那口樟木箱是真的掉了。那以后我再没梦见过我妈。我想她是留恋她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家吧,所以不愿搬走。
   

    一个人死后是孤独的,因为他无法让周围的人看见他;而鬼和鬼之间也不愿意沟通。一到傍晚,鬼们就出来魂游,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鬼在自己生前住过的地方飘荡。他们从彼此的身体里穿过,从各种建筑物和活人的体内穿过。他们不说话,也彼此漠视。他们从不相互需要,也很少交流。鬼在它们的世界里是孤零零的,它们没有我们人所谓的社会。尤其是那些情鬼,它们更是孤独。他们所有的牵挂都在阳间。他们喜欢躲在一个角落里,默默注视那个舍不得的人,看他或她乘班车回家、吃饭、睡觉、跟别样的女人或者男人上床。
    于是鬼的心就碎了,像一层塑料薄膜那样,“嘶”一下破条口子,然后就有看不见的液体一柱一柱往外喷。如果有人被这液体射中,他们就会成为情种,为情所困、愁肠百结。情种中的一些成了诗人,有着敏感的心和细腻的触觉,他们容易被爱情击倒。
    还有一个传说是,人死了也可以选择不做鬼。他们把灵魂附在一件物品上。我们手中拿的杯、脚底穿的鞋,都可能藏着一个人的魂,这些魂魄能思想,还会在空气里飘来飘去。
    附在物件上的魂魄有固定的出游时间,就像阳间的放风那样。被放出来的魂魄们东张西望,在陌生或者熟悉的空间里茫然不知所之。
    当然,这些附在物件上的魂魄在城市中是极少存在的,因为城里阳气太重,浊气也太重,鬼和没来得及变成鬼的魂魄都会受不了。
    大多数鬼是善良的,因为成了鬼,除了自身的无形存在,就不能再拥有别的东西。没了占有欲,鬼就变得善良。我想人也是一样的,如果想拥有很多东西,人就变得贪婪。不过有的鬼心里会有恨,他们生前被人辜负了,死后他们的恨就结成怨气。这股怨气非常可怕,它会使鬼们变得疯狂。如果这个鬼死了,怨气还会消散开来,粘附到活人身上,那么这个人就会变得很邪恶。
    我曾为此写过一个鬼故事。就像你一生中听到的所有鬼故事那样,它的题材老掉牙,并且还试图塞给你善恶相报的陈腐道理。但和别的鬼故事不同,它不是编出来吓小孩的,也不是坐在路边听来的。拍拍你的脑袋,我要告诉你这个鬼故事。它是我的故事,绝对真实,所以,你一定要听。
   
    那故事发生在大雨夜,通常鬼故事都发生在大雨夜。
    一辆卡车往北开。它开离市中心,驶出老城区,途经不大的郊县,就到了一个村落。车上两男人,一个开车、一个运货。这条道对司机来说再熟悉不过,十几年里他至少来回走了上百回。但他已有六个月不经过这儿。六个月前他酒后驾车,把车撞到河边的一棵树上。那以后他就说这条路晦气。他宁愿往东北绕个大圈子,经由邻近郊县,再开到北面的大城市去。但今天下大雨,卡车就一路向北。这是因为司机又喝多了,辨不清路,识不得方向,开得兴起,忘了忌讳。
    突然车子就停住不动。旁边那个运货的完全清醒了,他也喝了点酒,但不多。他感觉车前轮颠了一颠,就卡在什么东西上。司机的酒也醒了大半。他咕哝着下车,不一会儿就惨白着脸回到驾驶室。
    “撞、撞了一人,”他说,“是个小女孩。”雨水从他额头滴下来,他的手上沾了血。
    “那快救人吧。”运货的急了,打开门就想下车。司机拉住他。
    “手脚都压断了。估计咱两家家产全搭进去,也未必赔得够她。”
    “有那么严重吗?”运货的问,开门的动作却停下来。
    “你是小本生意,我也只是个搞运输的。能有多少钱。”
    运货的将手从车把上悄悄挪开。
    “而且,她只是个村姑。”
    两个男人面对面,你看我,我看你。
    “那……”
    “那……”
    片刻不说话。
    “旁边有条河,”开车的又道,“我上次就撞在河边那树上。”他用手一指。正好一道闪电,运货的看清了树,也看见了河。
    “那……我们就……”他说。
    开车的松了口气,点点头。
    两个男人下车,合力把女孩抬起来。雨小了些,他们听见女孩哼哼,她断了的手脚还在动。他们有些慌神。
    “快,快。”一个说。
    另一个使死劲儿。
    女孩的身子淋了雨,重极了,他们把她顺着河沿滚下去。
    “咕咚”一下,随后就再没响动。只有雨打在树上、地里和车蓬顶。
    哗哗——哗哗哗——
    这件事没人知道。连两人的老婆也不知道。但这以后没多久,司机的儿子突然就死了。又过很多年,运货人的女儿也死了。那女孩死时二十岁,和抛到河里的村姑年龄相仿。她当时在路上走,突然就被一辆卡车迎面撞上了。
    对,故事就是这样。你应该知道了吧,我就是那运货人的女儿。在找樟木箱的路上,我突然就成了一个鬼。从人变成鬼只是一瞬间,感觉身子一松,来不及想,整个魂魄就飘起来。我看见血、自己的身体,还有卡车司机惨白的脸。四周的景物半透明。
    这时,一个同类就飘过来。我有种感觉,似乎她在路边守候很久了,就等着卡车撞上我那一刻。
    这个同类是个女鬼,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她腆着个大肚子,蓬头垢面站在我面前。
    你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吗?女鬼指指自己的肚子。
    我马上就知道她是谁了。鬼可以有很多方式交流。
    我摇头。
    他当时认出我来啦,她说,那次他把车撞到树上,我就在旁边。他从车上摇摇晃晃下来时,还醉着酒呢。但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你要看吗?你要看吗?女鬼说,看那个孩子。
    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女鬼不理我,她把手伸进肚子里,白花花的肠子就给她抓出来了。抓呀抓,她的肠子真长,把周围的地面盘满后,就热腾腾地飘到半空中。
    在肠子的末端,我终于看见那个小孩。一只奇大的脑门从她肚子里钻出来。没有眼睛没有嘴,光秃秃的脑门像鸭蛋。女鬼大笑起来,路边的叶子瑟瑟抖,我地上尸体的衣服也瑟瑟抖。胎儿的脑袋一点一点露出来。
    孩子孩子,女鬼拍拍那只脑袋,我要告诉你一个鬼故事。它是你的故事,绝对真实,所以,你一定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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