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休诗歌选(2006年):这不是烟斗
冬夜

一

坍塌的日子倾倒于一根灯柱
斜视的日子
      拿正眼看人

二

灯光如织。
对于这些在空想中垂落的麦子
我只能献出我的阴茎
和比它更远的世界

有人从塔楼的唇边拿走了我微笑的荷尔德林

2006-1-6


冬夜

灯  和它的光线
环绕于寒烟的呼吸
多像一个途中的梦游者——
                肢体空无的少女

比死亡苗条的指针
普遍的忧伤

哦  斗室里的西西弗斯
你有不安的头发

我在拥挤的人群中
努力摁住一个昔日的老友
                  疯狂的飞翔

2006-1-11
2006-1-12改



冬日驱车与朋友去南翔古漪园喝茶

与朋友在一间大房子里喝茶
柜台后的茶倌已退缩到蚂蚁黄昏的腹部。
推开屏风的格子花门
刘晓萍跌入静止的水中

“生命本身是有目的的嘛”?

河对面
一扇窗正在移走今晚的云空
红色的加油站就像一个被狂躁的神经病拧进大脑的螺
钉

2006-1-30



小镇

一

小型的军用机场。
角外的海峡是个时空旷古的缺口
                需要海潮不断的弥补。
就像这只蟾蜍
它自身的王  隐晦
伏在门襟般狭长的凋敝的小镇后。

茶馆里光线隐晦。
去年此时
李二还抱着日月茶壶
望着翻窗外一波不起的放生桥

二

飞机轰鸣
越过小镇

我所有年龄段上的肢体
都有它的窟窿。

一群灰雀划着拳
从机场跑道边沿的芦苇丛上飞过   消失

2006-2-19



追忆

你想起的谁已倏忽而去?

我看见电视里一只蜂鸟停在空中
用世上最快的速度

2006-3-2


驻马店

有多少人劝慰不要允许一匹白色的黑马走进你驻马店
结束的视野

驻马店
    宋朝的拴马桩的投影拉长了时间

他呆在世界的谜中清晰地折射水晶

2006-3-4得于晨梦




长城

去年我在公司的一本记账本上写:
“风有风韵”

成吉思汗的笑声震裂了旷野

2006-3-4


春天

南桥镇的村庄已被人遗忘

应该将风筝系在谁的耳朵上好呢?

2006-3-5


春天

蒲公英的伞兵不断地越过围墙——
            撤走春天逗点的眼睛

它让停顿于前生的黄花留住盲人的视线

我在阳光下停顿。
我的思想已经垂危。

我的峰浪的脑电波在一只飞掠过停车场的灰背鸟袖珍的
脑袋里倾斜成不安的海平线

2006-4-1


春天

清明夜雨声里搂着妻子睡

听见隔壁的儿子梦话连连

2006-4-5


春天

这只鹎翁在窗口探头探脑
不知道要拜访谁

我看见它戴着我前世的白眉毛


2006-4-7


春天

我不想说这棵青枫一夜间绿了自己

假如我在思考生死的过程中绕过了它


2006-4-7


春天

黑夜笼罩的涅瓦河啊

银色的回形针上别着一只蝴蝶

2006-4-15


春天

人行道上一只散步的狗
看见附近的草坪上有两个人在翻跟斗玩

2006-4-16


天目山行

一

我被迫于宿命的脚在流水里站成一个破碎倒立的隐形
人
用无限的静止捕捉时间迅速的鱼


二

四十四年奇怪的积蓄驱使我在乱溪石上作蛙跳
从一块    跳向另一块
就像一枚暗藏阴阳的
          被那个迷信的怨妇扔向放生池的硬币


三 

崖石两边的野树打开奇怪的山门

不是我     是一个先于我
在被黑暗固定的寓意处犹豫

四

我用响手指勾出鸟鸣的嘴喙
却没有杜鹃在断却笔划的人字瀑上站出来呼应



五

我以为是一片树叶——
一只鸟匆匆地飞落于高峰禅师的打坐石

又迅速飞起


六

因为听见山中黄昏的鸟鸣

梦游的孟晋爬出身体的窗棂
在悬空的水泥窗楣上伏成鸟巢里一天的羽毛


七

山脚下水库的沉静
靠着十米厚的混凝土堰坝

我想起来自外国的春风甚至吹过了边境线上
千里的铁丝网

2006-5-6




秋气渐凉
微风无边

我用一枚曲别针别在昼夜不息的流水上

2006-5-10


莫干山

一

马儿咴咴地。

一扇已被远逝的浪人取消内外的门
兀自在废园口    吱呀   吱呀
转着瘦腰间锈蚀的时间——
那风的铰链

一个疯子正悄悄地潜进语言
寻找我
那看不见自己的
词语的瞳仁

二

马儿咴咴地。

藤蔓将疯人院越缠越紧。
流水将峡谷越缠越紧。

一个疯子将诗歌越缠越紧。


2006-5-11
2006-5-14


书案上的海螺


书房模仿着海水,
海螺的耳朵倾听着这些全然空无的日子。

我被一种解放的感觉紧张地束缚着


2006-5-14


卡惹拉
——2002年在西藏卡惹拉冰川



吉普车的帆布罩子在崖风中掀动。
我打开门,
仿佛一只云中之鸟跨出自己的机舱

这是一只飞鸟的诵诗
它自身的高度使手提里的汉语拼音缺氧。

我看见横卧在车座上的我的女人
从臀部隆起的曲线倾泻而下
如此动人

2006-5-15


五月十八日


现在雨开始演奏。

时间绷紧的风之弦上
有重要的停止

2006-5-18


五月二十日



时间本身便是尽头——
          一个凹陷的深坑。

更深处的蛙鸣在搜寻人类二十一世纪的耳朵。

2006-5-20


单行道或宛平路


这里的宁静
这里的宁静
转角上的治安岗亭戴着我惊世的墨镜


高高的悬铃木用琐碎的树影翻弄着晌午的马路上空洞的
阳光


我听见警备连出操的吼声越出高高的铁丝网围墙

2006-5-29


达摩克利斯剑


一滴沉重的朝露比如人世间孤独的泪水
垂挂了多少朝代

突然注满这个人的一生

2006-6-19




蜻蜓在湖面上空巡逻。

在清晨的枝头吵吵的鸟雀
它们有太多灰飞烟灭的祖宗。

它们总是有太多的歌。

蜻蜓在湖面上空
一边巡逻 
一边交配。
一个眉目姣丽的小姑娘知道湖水的疯狂。
她洗手 
又洗手

2006-6-20





蜻蜓点水——
哦!      这些有灵魂的弥漫的灰尘

我抬腿凌空    跨出蝴蝶的脚步,
我的名字便是我的疆界。

湖面绷紧的寂静里有巨大的疯狂。

2006-6-21


茶叶店

一

从梁上突然垂下的蜘蛛
就像一颗替夜系上前门襟的可怖的纽扣
它肿胀的圆肚子里布满凶兆
和人间的网

二

端坐的女店主泡茶
她扬起的手臂像一个高音区的轻柔的滑音
像潜水后拿出丝绸
泻落水珠的天鹅的脖颈

是诗歌的木楼梯

三

但是
但是你的女儿如此年少
如此年少因而如此美丽

如此美丽
因而让我的残生感到如此羞愧


2006-6-27


普陀山


要让每一个空缺的投影的位置成为遁世者

在海崖上空
一架脱离了灵魂的侦察机替代了信天翁

2006-6-29





贴满墙皮的空调机的外挂机涡轮嗡嗡地
那些整齐的楼宇看上去像一架架失事的飞机

垂钓者面前的湖泊变小
鱼钩的弧度
挂住了雨后的彩虹

所有走下楼梯的亡灵都以为自己还活着

2006-7-5





整个上午的坡地
水牛的鼻子上垂着沉重的铁环

年轻的牧牛人穿着一件海魂衫

2006-7-11


四周

一

我们生活在一切事物的旁边,四周,
而不是中间。

看事物就是看内心。

一只身段碧青的蚊子
突然无声飞来
它用干瘪饥馑的肚子伏在我电脑显示屏打开的一小块
正午上


二

我们生活在一切事物的旁边。
一切事物在一切事物的四周。
没有中心
中心是一个虚无
而大家围绕着他

这只手脚清高的蚊子
伏在我打开的显示屏的文档上
是我修改的文字中唯一一个叫喊的
它在我语言的意义边走来走去

瘦得像一个尖嘴的道士
忘记了封闭的水池里蒙昧的孑孓

2006-7-19





云阵后的天空在短时间里忽明忽暗
像一个更大的人在看不见的背景里不耐烦地调校照相机
望远镜头的焦距

海潮已经退远
岛屿在想象中显露更大的慧根

海潮已经退远

紧靠码头的万吨轮
甚至下流地裸露出她铁锈的腹股沟——
一辆集装箱卡车正缓慢地开出她满是藤壶的私处

2006-7-19


无题


想起一个朋友
在孔雀的屏风后面叹气。

他乌有的日记里的湖泊总是将自我的相遇挡住。


2006-7-23




一

一只蝴蝶躲在屏风后面

乱梦啊    乱梦啊

你使一枚闪光的硬币飞起来了


二

从翅膀中惊起的蝴蝶

比梦大三倍

比现实大出四倍

在风中飘忽的蝴蝶

被一个卖身的妓女看见了


三

蝴蝶

我有一个光头的朋友来自加拿大

而你来自芬兰

有一次你把自己的投影看成了湖泊

有一次你在对岸把我的湖泊看成了忧伤


四

迷魂王

你为何用筷子夹起一只蝴蝶

你与天文馆里的星图有相似之处

你在尘世间奔跑

必有一只蝴蝶看见你



2006-7-26


都市里的春秋

一

整个上午,一个落寞的测绘员都在用单筒镜瞄准
我迷惘的前方

哦   枯索的间谍
他的偷窥和谋划
难道是要让远处四边形的空无和它们的外延
保持平衡?

整个上午,忙碌的推土机围着公园外的槐树荫又是刨
又是挖
绕着自己的思想团团转的抓斗仿佛不停地在问:
“我的脑袋在哪?在哪?”


二

“路中央发现一个巨大的空虚!
春秋的坐标找不到准星!”

测绘员收起三角架
间谍的披风夹起单筒镜

“推土机填不满那个槐树荫的深坑
正午的光线压垮了郊区外的疯人院”


2006-7-28





风多细致啊
抚摸了郊外的野树林每一片细小的树叶

一只凭空而来的大鸟
却走回头路

它用轻柔的胸脯滑过波光潋滟的淀山湖


2006-8-1


江山外


一只倒悬于秦岭的蝴蝶
一开一合

仿佛世界疲惫的嘴唇。

蝴蝶是星图
是星图

一个老年的机修工在车间里的车床上用游标卡尺
量一只蝴蝶双翅的疆域


2006-8-6


江山外


手掌里苦恼的阡陌纵横坎坷。

我夹在对岸的票友里齐声喊:
“好!”
“好!!”

无影灯   无影灯   手术台上列农的牛仔裤

大野洋子正将没有阴影的皱褶推出历史的手术室


2006-8-7



立秋


无最大了。

一只蝼蚁用逗号的食指内含的广阔点击了一下波澜的
湖面

诗最小
这么多美丽的废话

“一把蟋蟀的锉刀开启了秋天的金钟罩”

2006-8-9


秋天


现在,花园里摆满了幼小的琴弦,
金铃子就像给自己上紧发条的钟。
到处都是蟋蟀复杂的布置
和单纯的演奏。

我思考过死亡。
而生

就是它繁华的脚步。

你不再是自然的一部分的念头
多么疯狂
多么愚蠢


2006-8-23


秋雨屋漏


静极。

在嘀与嗒那漫长的间隙里
我看见我那唯一的路途上许多闪烁后湮灭的梦


2006-9-7


晨曲 


一只从提篮桥飞过的灰雀衔着一个少女蓝色睡衣的绸
腰带

我听见运钞车的双筒猎枪边一根叮叮当当的大锁链正
用它铁锈的双螺旋在窗外摇摆着春风 


2006-9-29


秋天


我听见自己的宁静呼吸着世界的声音。

这是秋天,
秋天是用来生病的。

我看见一个保持美丽的形式主义拥有一间在叮当声中
淬火的形而上学的铁匠铺


2006-10-3


秋天


一只且飞且鸣的旅鸟
它的焦虑比人世的屋顶高一千米

一辆呼啸而过的警车撕裂了我的思想刚刚契合的美丽


2006-10-5


写诗的人


医院里漂亮的女护士总是在病房苍白的走廊尽头遇见
人生观
和癫痫病人

那个人戴着琥珀色的防护镜在电脑显示屏上写诗

2006-10-17


秋晨



我看见天目山悬空的清泉用一个未经记载的
漫长的早晨
注满一只透明的空水壶

鸟鸣尖锐
它们用翅膀在人类的秩序前排队

你忽视了它突然呈现的身影
遮蔽了比天空更大的背景

不去做  不去想  顺乎自然
尽管艰难
但是活到了今天

2006-11-6


演奏


一

一朵火焰被“噗”地喝了。

你驻扎在这样小的思想里,

哦   世界的硬壳,
道德的硬化症,
太繁复的理性。

幼年时我抱着一根最细的音符就能安寝。

二

我几乎想对着最远的那颗星眨眼睛

但世界巨大的后坐力将我的视线抵住。

我忧伤   软弱

不写诗我躯体里的酒精便会生病。

我将把光喝尽
但我首先要将这一朵最小的黑暗吹灭


2006-11-18


风景


湖面被多梦的翅膀滑向远处
那是远处

即便是一只耳朵
也聚集着许多的听
和弯曲的道路

一种瞄枪的眼神正在慢慢地缝起湖对面的黑暗。

那是远处

我将一本描写上帝的书搁在这匹胡马的鞍鞯
和它潦草的余生


2006-11-19


雨夜


雨点敲打

马儿醒来了

一个僻远的穷乡村有伟大的宁静
和深藏的忧郁

一只精致的胡桃木黑匣子打开了

马儿醒来了

一本从未写出过的书从荞麦壳睡眠的枕边醒来了

2006-11-19


马儿啊   跑得快  万事休


谁在用繁星与天空对弈

谁在用漏网的水声漫不经心地演奏

谁在用拨火棍在灰烬里找



谁在暗处轻轻地叫唤

谁在用少女的额头向渔夫和花匠叹气



马儿啊
跑得快     万事休


2006-11-19


演奏


那种埋首于花朵深处的蜜蜂的寂静
暗藏着危险的芒刺

他提着自我的包袱。

秋雨用一座幽闭的庙宇将我固定

2006-11-22


青梅


幼年时我曾经与你同寝
你的腰肢
就像一个细瘦的音符

流水可不管哪一部分的空无
它只是填满

2006-11-25


跛脚马

一

牛皮裤带上的扣眼。 门铃。
用树脂片眼镜观看事物。

我想给意外增加一点难度。

无为无不为的雨点东敲敲西打打
东家飞檐 西家破陶罐

“东坡兄!”……(作揖)
“佛印兄!”……(作揖)

英国人喊“茶”

听上去像广东人在跳“恰恰”

日本人喊“禅”
听上去像老八路在拉枪栓
“枪!他妈的枪!”


二

无为无不为的雨点  滴嗒  滴嗒
像一匹世事外的跛脚马

它的碎蹄子几乎在敲打

它的碎蹄子幼小的雷几乎打破了瓦釜的梦境

(寂静的人在自己的衣袂里悉悉索索)
我想给意外增加一点难度

但跛脚马开始着急
提着灯斜着身子沿着新汉语词典的词汇量绕圈

跛脚马长发披肩
跛脚马找不到最后一句

2006-11-27


在湖上



瓦尔登湖被梭罗单独的鹅毛管笔尖注满。
不被人看见。

(烫金的鲁拜集里有两个压成书签的偷吻
和芬芳的访客)

不被人看见的雨滴在湖对面
在苜蓿花的地毯上用侏儒的脚尖跳舞


2006-12-2





喝普洱, 读圣经。

店铺外的修鞋匠
满嘴钉子


2006-12-7


词语之梦



戴耳机的人
风中的妄想狂

“北斗七星是上帝的计算器键盘上的SHIFT按键”


2006-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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