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札记——孙甘露小说

刘晓萍

1,《岛屿》

    读《岛屿》时,我正在听《尤里西斯生命之旅》的原声音乐。我酷爱这种回环往复的旋律,带着沉思和妙曼的气息。它以漫游的节奏来回踱步,犹如追忆、瓦解和痛惜。

    严格来说《岛屿》不是一部小说,但比小说更加完整、神奇和疯狂。是的,疯狂。这源于它透过光洁的皮肤的一次次冒险,让我看到最纯粹却又异样新奇的血脉。

    我险些在《岛屿》中迷失,犹如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清晨迷失于一片甜美的蕴泽之地。我的迷离的双眼,在某些不易察觉的细小露珠滴落于馨香的花瓣时变得清醒。同时欣喜若狂地触摸到《岛屿》的精神内核。“他拼命排除日常经验,带着愉快的心情享受暗示,享受晦涩,享受迷惘的境遇。”

    没有一次相遇是雷同的,在《岛屿》中所有的邂逅都是精心编排后的故作轻松。这不是一种拙劣反而呈现出难以言表的高明。它以反常态的逻辑制造独特的规则和视角,让那些自以为秩序得完美的传统人士摸不清头脑,最终到达纯粹的内心的诗意。正如作者所言“《岛屿》是内省式的,但不是思辨的。”

    

2,《边境》

    “现在,我认识到这一点,酒是一种促进内省的液体,而女人则是我们心灵的外观。爱欲是一种抽象的期待,身体的接触则是一种越境行为,归宿感从属于期待的心情,拥有只不过强行占有的别称。寻偶行为永远披着浪漫外套,而情感的交流只不过是死亡的一次彩排。”

    我从这样修辞性的话语中看到了某种温情、戏谑、挑衅和忧伤。同时,我以此为切入点碰触到《边境》的微妙指涉和诗化的象征。

    说实话,我在阅读《边境》时,脑子里正混乱一片,思绪像原野上的风。但我的注视却被“阿尔”这个充满异域气息和诡异色彩的地名所引诱。而对那个自称“热内”的流浪汉的所有想象正好符合一个边境之所的盲目考证。我一边努力地进入“边境”一边情不自禁地偏离“边境”。当我在一种氤氲的氛围中滑过《边境》的所有描述,正好穿越自己思绪的迷离之地。

    “短篇小说的半径刚好是光在一秒钟内的历史。”这是作者布置于《岛屿》中的句子。当我借用于此处时,我认为应该这样说:穿越边境的速度有时正好与光在一秒钟内所滑出历史的速度相同。当然这样的说法丝毫不能消解我在《边境》中遭遇的幻想、欣喜和浓郁的诗意以及还来不及喘息的怅惘。只是我没有勇气认为,每个人都能触摸到边境饱和的日照所带来的使人稍感晕眩的光泽或说虚无。

    “边境”一个多么让人想入非非的隐喻。它应该是一首十四行诗在起、承、转、合中所旋转的音韵,而当它成为一部小说的主题时,他让我看到了超越“边境”的优美范本,之中依旧飘散着悠扬的曲调。透过肌肤的界限,《边境》可以成为诸多事物或说人的最合适的隐喻。

    

3,《请女人猜谜》

    我大概在二、三年前每隔半年阅读一次这篇小说。我发现它巧妙的结构或说“颠三倒四”的呓语般的叙述让我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阅读,同时还发现它飘忽不定的语句曾不知不觉影响我在某首长诗中的抒情。而此刻当我再次捧起它时,我被两种相反的心境所困扰。我一边希望一目十行轻快地掠过所有的句子,一边却迟迟不愿离开这些句子所带来的绵长的诗意。

    在《请女人猜谜》中阅读者和写作者以同一主体的两种身份出现,如同实际存在之物和虚构都符合此篇小说的逻辑而不是传统。那篇穿插于作品中如梦似真的名为《眺望时间消逝》的小说,其实恰好是对这个名为《请女人猜谜》作品的消解和调侃。它像一次梦游或说云淡风轻中的玄虚。同时你无法回避作者的良苦用心和难以察觉的隐藏其中的落寞和忧伤。“我永远是一个忧郁的孩子。”我记得这句话应该出自卡夫卡羸弱的嗓音,而当作者将它安排为小说主人公的低语时,让我相信《请女人猜谜》中这个“永垂不朽”的篇章实质是对卡夫卡的悼念或说对类似卡夫卡的写作者的呼唤和相惜。“眺望时间消逝”它在语义学上所传达的信息,犹如原野上的苍鹰极目苍穹时的孤单和桀骜不逊。

    “用洗牌的方式编故事。”作者丝毫不隐晦他讲故事的方式,但在《请女人猜谜》中“故事”真的重要吗?整个历史串在一起也只不过是某几个片断,我们还是以离开的方式来呈现历史的真容。用片断的冥想或记忆来展示小说迷宫般的抒情其实是“源自一些梦中的手势。”

    是的,一个精神漫游者、一个冥想家、一个不断在自己内心编排细节的歌手,他所有的“手势”均来自于梦。当“在粉红色的尘埃中,世人忘却了阳光被遮蔽后那明亮的灰色天空,人们不但拒绝一个详梦者同时拒绝与梦有关的一切甚至梦这个孤单的汉字。”时,进行一次彻底的梦游并将梦之呓语贴满世人必经之路的墙头,你无法拒绝,“梦”是一个多么甜美而温暖的字眼。

    “我冒险叙述这个故事,有可能被看作是一种变态行为。其难点不在于它似乎是一件极为遥远的事情,而在于它仿佛与我瀚海般的内心宇宙的某一迷朦而晦涩的幻觉相似,在我费力地回溯我的似水年华时,尤如某个法国女人说的,我似乎是在眺望时间消逝。”作者不断将自己鲜明的指向以瓦解的挑逗的方式提供给读者,就如大卫•科波菲尔在完成每一个超越所有人想象和带来无限惊奇体验的美妙旅程后,总宣称,这只不过是一场魔术表演。

    

4,《信使之函》

    第一次读《信使之函》时,我正日夜在我所租借的低矮房子的邮箱周围眺望。那时我的房间充满阴郁之气。浑浊的苏州河水在每一个汛期来临时都要光顾我的房间,直到床的边沿。而它锈迹斑斑的狭窄窗户像极了那座关铁面人的监狱的了望口。我在那样的屋子里想像“耳语城”是否就是它的模样?幽暗的光线,布满巨大蜘蛛的网面随处可见,狭小的窗户像是某种神秘集居地的隐秘出口,夜深人静时它就像一个刺猬的巢穴。因为这样的地方更期待信使的到来。哪怕信使所带来的是“一次遥远而飘逸的触动、一声喘息或沟壑对深渊的一次想望。”也能在漫长的沉寂中给幽暗的黏土带来片刻欢愉。

    我屏住呼吸一口气读完了这篇奇妙的小说,仿佛在读一首过于悠扬的诗歌。那一连串对信匪夷所思而意味无穷的比喻或说征兆性的假想,令我禁不住一个人在浓密的夜色中、在那间没有气息的黑屋子里大声朗读。我的确是高兴坏了,饱满的情绪挤满胸膛。之后,我不止一次那样读给我的某两个朋友听过。不知是我的阅读太没有感染力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始终没能在她们脸上看到应有的欣喜和感激之情。这让我深深失望和沮丧。反而,她们对我一脸的疑惑置若罔闻!

    不管怎样,我在信使的行踪中看到了蔚蓝天宇的静谧、恬淡和驰骋于其中的微风。那是在一场暴风骤雨后的必然停歇和缓慢追忆。信使,一个多么美丽的形象!它是我少年时代每日徜徉在村子唯一一条必经之路所盼望出现的唯一身影,只有他才能带给我远方的消息,以驱散我少年的愁绪和寂寞的心事。只是,那时我完全不知道他除了“邮差”之外,还有一个这样动听的称呼。

    一个“半残废”的上帝在进行“肢体的呆照”的早操时,信使犹如长有翅膀的天使。他行走在被上帝忽略的“丰沛之地”力图“穿过时代的郊区,步入唾面自干的城市。”你无法不惊叹没有比他更丰满、更优雅、更具有力量的救赎和象征。

    我一再沉迷于将《信使之函》视做寓言或某个久远的传奇,似乎这样才契合其中鲜为人知的人物和地点以及悬挂其中的层层雾幔。但同时我清醒地知道所有曲折而耐人寻味的剪辑都是为了满足一个中心。他让我想起帕斯那首著名的《太阳石》中的诗章 :“一棵亮晶晶的柳树,一棵水灵灵的山杨,/一眼随风摇曳的高高的喷泉,/一棵挺拔却在舞动的树,/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前进、后退、/转弯,/但最后总是到达:”

    

5,《天净沙》

    我一大早起床,穿过这座城市的中心地带,开始这一天的工作。沿途的车辆、行人、建筑、广告牌、鸡飞狗跳式的各色声响……如梦幻一般掠过我的脑际,显得疲乏和厌烦。在清晨晦涩而潮湿的空气中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蒙和虚无。随风泛动的晕眩让我恍如是在观看一场自己参与其中,被打乱、被置疑的影片,我同时是演员和观众。公交车叮当作响带着我的身体在晃动,我想起了老庞德的诗章:“我与世界争斗时/失去了我的中心/一个个梦想碰得粉碎/撒得到处都是——/而我曾试图建立一个地上的/乐园。”我的手中攥着一篇名为《天净沙》的小说。“合上书本,却是一阵灰尘,一幅风去无痕的伤感画面。”

    无可否认场景的重要性,如果此刻我正端坐在某个五星级宾馆三十层楼的观景阳台上,以优雅的姿势享受一份丰盛的早餐,我想会有截然相反的心情。这种随之黯淡的假想应该也适用于其他的一些事物或我手上的这篇小说。从本质上说,小说所呈示的一切与我此刻的心境是吻合的,至少,在声色和光影中隐藏着相同“精致而易碎的东西!”。

    拉开帷幕时,我们看到小说的主人公端座在电影院中,影片开始前的瞬间,这里将是一片漆黑和安宁。当影片开始时,小说的叙述也正好开始。而影片结束时,所有的人物就此散场。此刻,你能分辨叙述者和故事的主要人物之间暧昧而冷静的关系吗?或说,影片的观赏者和影片中故事的演绎者微妙而恍惚的指代吗?同时,你又能分辨什么是虚构中的现实,什么是瓦解现实的虚构吗?

    仍旧是一种缓慢的节奏,仍旧是一种外表平静而内心涌动的追忆,但这仅仅是作者一种写作的方式。在《天净沙》中你无法回避结构上的巧妙和由此而产生的梦幻般的“充盈、丰沛、亲切和平和。”此刻,我又不得不提到场景。是的,电影院,这个场景所透露出的所有能指就像不断升起又飘落的炊烟。它盛满生活无数温润的细节和音调般的感触,飘荡开去,化为虚无。

    

6,《夜晚的语言》

    我正在落泪。某段时间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源于何种缘由?是屋内过于伤感的音乐、窗外过于浩淼的暗夜、还是一些划过内心隶属于重峦叠嶂的空濛?在太阳落下去的那一瞬我读完了《夜晚的语言》。不!如果准确表述的话,应该是:那一瞬是通常太阳落下去的时刻,我读完了《夜晚的语言》。因为,今天终日都没有阳光,只有漫天洒落的雨丝。而此时我还不能判断这雨丝和小说是否存在某种神秘的联系。也许,这种联想本身就带有魔幻现实主义的烙印。

    由我看来这篇小说更像一首具有浓郁象征的过于诡异的诗章,它属于黑暗和不断沉睡又不断被惊扰的惊惧时刻。出于怎样的要求和编排,一个瞎子,纠缠着的无穷尽的梦魇,被悬置的暗夜密谋。他们以离奇的形态构成小说的风貌,又以清醒的神智策划骇人的剧情。哦!夜晚。它本身就是一种隐喻吗?每个人对黑夜的想像是无章可循的,有太多的事物缘自夜晚,有太多事物受困于夜晚,它的阴霾之气和隐匿的面目为最魔幻的揣度提供了有力的佐证。这是作者在展开小说叙述前对“夜晚”的综合考量,抑或是我在阅读时所努力寻求的蛛丝马迹?

    这是作者选取小说的无数种表达方式中的一种。我虽不想忽略其形式上的巧妙和精致,却更倾心于内容上的丰盈和不合常规的飞翔。我试图沿着在无尽黑暗中辗转寻求光明的丞相惠(小说的主要人物)的足迹感受他梦幻般的步伐,在清醒与迷梦之间碰触到某种颤栗。显然,这是一场不寻常的噩梦,它以文字的肌理颠覆着一个王朝的纠葛和慑人的命运。只是,你不能确定这是怎样的王朝?它像沙漠上片刻映现的楼兰古城,亦如你周遭声色隐匿而风卷云涌的黑色格斗,更可能它就是你一直想摆脱而终究无可拯救的永劫不复的厄运。

    衰老和黑暗成为小说主人公——瞎子丞相惠——无可摆脱的梦魇或说惊惧的缘由,同时背叛、阴谋和杀戮让他对光明的希翼举步维艰,整篇小说就像一个夜晚的迷宫,之中小径分岔。它以平静的、优雅的姿势呈现了一个最为震慑人的悲剧,如同滑落于内心的利器,阅读的过程犹如经历不可拂逆的悲惨遭际,每一根神经都随着惠的不可知的坎坷命运而紧张和抽搐。

    可到了小说的结尾,一切却变得暧昧起来。此时,你可以看到小说主人公惠正慢慢从他的梦中苏醒,四周已是人声鼎沸,叙述者只不过沉溺于一场夜晚的梦呓,是“梦境”的离奇所带来的荒谬感和对虚构与现实的反观,在写作者和阅读者之间产生一种戏剧性的张力。从严格意义上说,所有的经历都是内心的历程,所有的虚构从来都不曾跨越过内心的疆界,由此你能否否认梦境其实只是现实的一部分?而现实也许就是某场你意想不到的幻梦——时间只是其中的流水和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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