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调色板或空间意义

  ——对陈惠兴诗歌的个案式研究

刘苇

意象与直觉

    陈惠兴诗歌有着庞大的意象群,似乎他非常喜欢使用含有西方古典文化(包括基督教和古希腊、古罗马的文化)意味的语词作为诗歌的肌理,它们充斥在诗行之间,犹如醒目和突兀的标签,显得撩人眼花。诸如:“圣人”、“拱门的大典”、“巴比伦”、“广场的柱子”、“凯旋门”、“圣殿”、“圣像”、“伯利恒”、“罗马”、“耶稣”、“朱庇特”、“法典”等等,仿佛这些诗歌文本是来自西方某个国度的诗人作品的译本。试举一例:

    美狄亚新的孕蓄,凌虐,祝福和赞美的展现,黑暗的街边朝向幻象的根源,吹佛着玛利亚的固态空间。
    箭,在牙齿的启徽倦于隆冬的枯萎越过公牛浅蓝的瞳孔,会慰籍棕色的海滩,微风撩起称赞蝴蝶皱纸的花瓣衬衣,窜出一缕缕言语的沙沙响声,问站在河边的彼得,何处是立陶宛,满州,香港。
    向着局外人开枪,齐格弗里德大声嚷嚷,审视着瓦格纳手臂的抖落,莱茵河突出了躺在身心的橘核,雪国的白白细卵,与六十一个眼睛并行。越过漫长无垠的液体及太阳沉默花朵的徘徊中。
    另一个再见的脚趾头从凶恶的一片片树叶里跳进跳出,恳求见到海伦,其实那是共和国的一个遗弃花园,她被禁锢在枯井里,嫉妒和角斗,把守着出口,而从眼眶中飞出的青鸟聚集在广场,皇城黄昏的余辉渗合着孤独的冬夜。
                                                    ——《局外人》

    问题在于诗歌中不是不可以有这样的词汇存在,而是在于它们与诗之间建立起来的关系是否成立或是否紧密。诗歌是靠意象来构筑的,就像建筑中的砖石,但意象的运用忌讳现成的、固定的“预制”,它应是鲜活的、独创的、开放的、可感的,甚至是瞬间的,仅在这一首诗的这一行中起作用,它在下一首诗中就变得无用了。意象是由个人独特体验经过提炼、浓缩、变形、挤压后突然生成的,是情感和知性的刹那融合,一句话,是直觉的。而现成的意象或典故因它们具有较为固定的含义常常会造成诗歌内涵的封闭,使诗歌不具有活性有机的状态,会形成阅读上的障碍。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举许多例子来阐述诗歌中“隔”的问题,造成“隔”的原因就是因为意象在具体运用中缺乏鲜明性和生动性。用克罗齐的“外达”(L’estrinsecayione)表现说,艺术就是情感和联想的猝然间的偶合并经由意象熔铸迸发而成,它没有先验性,也没有通用性,偶合即直觉,没有直觉也就不存在艺术。由此可见,意象产生应是偶然的、突发的、是一个特例,并非现成和随手可取的。而那些固定的意象则关闭了人们进入感知诗意的大门,它们像廊柱前站立的威严而强硬的武士,阻挡人们深入诗歌的内核。

    当然,有时适度而有节制地引用现成的意象,也会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如沃尔科特的:“在细雨蒙蒙的海边/细雨像竖琴般绷紧/一个眼神忧郁的男子捡起雨丝/弹奏起《奥德赛》的第一行”这其中的奥德赛一词则让人联想悠远)。关键在于诗歌表达中是否确切需要。

    陈惠兴诗歌缺陷之一就是有时意象显得无必要的宏大,它们成群地出现在诗行中,反而成为人们理解他诗歌的障碍。


拼贴与空间

    然而,毋庸讳言,陈惠兴诗歌有很强的画面感,一首首诗像达利的超现实绘画作品,意象恣意拼贴,形成一种外射的、扩张的、梦幻性的张力。让我们试看他的《帷幕即将落下》。这首诗的主题是写死亡的,他在诗中运用了许多可见的充满现代荒原感的意象来象征死亡的状态:

    心脏注视着灌木丛中的孤独和/束发的骷髅的哭泣。伏在白的手术台上/身体伤心的哀嚎。毛茸茸的公鸡跃到了魔幻的神界/欢呼你的名字。婴儿面对着血腥腥的、青面獠牙的医生的毛发。倦缩在父亲喜爱的马勒悲歌里穿过走廊。金色的打字机打出了凡·高的搅混的活生生的蠕动的乳房。情人,杀了他的对手,去幽会的胎床。白鸽子从病房里飞出。

    它们就像一组恐怖的死亡图案,随意粘合、编织成一张巨大的鬼脸。这些诗歌意象的组合复杂而诡异,“形象拼接”成为他诗歌创作的主要特征,这得益于他的绘画训练。无疑这是他的诗歌长处。同时,上述引用的诗句还没有出现那种我前述的固定通用的意象。因此,诗显得可感和富有冲击力。但是,由于他在诗中过分关注意象的叠加,造成了他诗歌空间的无限延展,而由于缺乏时间的纵深度,则使诗歌空间拉长后显出扁平状。令人遗憾的是这一状态成了他诗歌画面感的附属品。让我们进入他的另一首诗再来进行观察。

    《蓝色》 蓝色,价值的元素 汇入竖条布纹、百科全书 及我们规划的天穹 抚育,马勒的悲恸 隆起坚挺无色的河心,马拉松新闻 如原野般沉寂 一个匿藏的遐想,标点 进入暮色,在爱四散的田野 似列.托尔斯泰,梦,进入时钟的又一个港湾 从字母中流过,空间 返回罗马的露天剧院里 迎接《时代周刊》的采访 谈论黑郁金香的躯壳 草拟,法典和皇太子的病情 拯救一大堆白色的泡沫和浓色的油墨 蓝色,围绕他们的颂歌 代表着天空中宽慰的游戈

    这首诗正如题目所显示的是歌咏蓝色的。联想极为丰富:“价值的元素”。“百科全书”。“规划的天穹”。“马勒的悲恸”。“原野般沉寂”。“一个匿藏的遐想”。“标点进入暮色,在爱四散的田野”。“梦,进入时钟的又一个港湾”。“拯救一大堆白色的泡沫和浓色的油墨”。完全像一幅现代派的画,把联想到的各种元素融合在一起,意象纷繁,宛如洒落在手掌上的星星,闪烁着光芒。尤其是诗中那句“进入时钟的又一个港湾”,意象鲜活而新奇,具有抒情的韵味和冥想色彩,使诗意翱翔起来,当最后两句“蓝色,围绕他们的颂歌/代表着天空中宽慰的游戈”出现时,使忧郁而深情的诗意富有了开阔和想像的视野。只是可惜的是,这首诗中另外几句:“从字母中流过,空间/返回罗马的露天剧院里/迎接《时代周刊》的采访/谈论黑郁金香的躯壳/草拟,法典和皇太子的病情”则过分概念化,使诗歌原本敞开的空间被关闭,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所产生的滑翔的思绪被线拉回。我认为如果将这几句删除可能会更好些。

    尽管如此,这一首《蓝色》的意象还是要比《帷幕即将落下》来得紧凑和凝练。从中可以看出陈惠兴的思维方式是散发性的,拼贴手法使诗歌空间膨胀,意象排列呈现在同一层面上,但同前一首诗一样,由于缺乏深度空间(即时间元素),意象的发展是平行的,从而使诗歌结构处于一种横向的状态。

出色与精深

    集中阅读陈惠兴的诗歌,相对而言,我比较喜欢《空白的素描》、《蓝色》、《晚祷歌声》、《统一的花瓣》、《晚宴的客人》、《夜从洞穴里爬出》、《一条蜿蜒而上的小路》这几首。

    《一条蜿蜒而上的小路》用诗句勾画了一条盘旋向上的路,形象而生动,诗最后一句“荒凉的头脑”在“风中羽毛的抖颤,答复/盘旋/呼号”的衬托下突然停顿,预示着一种无法预测的前景存在,仿佛真的有一条小路在密林荆棘丛中蜿蜒向上。
《夜从洞穴里爬出》只有短短三句,但写得极为精湛,“那恐惧的尖叫划破了无边的墨色之纸……/瞬时,冒出了根须”,同样具有画面感,就像被照相机镜头瞬间捕捉到景象:一条闪电在无边的夜色中闪现。与《一条蜿蜒而上的小路》一样,意象运用恰如其分。

    《晚宴的客人》充满了讽刺意味,有一点艾略特的《普罗弗洛克的情歌》那种戏剧效果。

    《晚祷歌声》表达了现世的堕落和教义遗失的晦暗。

    我很喜欢在《统一的花瓣》中表达出来的思想,“是谎言,是真理/他们统一的花瓣/包容着,美学般的海平线”,这是对美学中的对立原则以及普世存在着善恶的一种思考,只是诗中仍有着一些庞大而失当的意象。

    而《空白的素描》则是一首较为出色的诗歌,是他诗歌中技巧运用相对成熟的作品,并且,在他一贯显示的平行意象排列的空间结构中稍稍有着纵向深度的时间影子。

《空白的素描》

蓝色的点缀、浸没在若无残留的姓氏里
徐徐的桅杆触到了一个膨胀的水花
触到了涟漪的未来的中段
秀丽的面庞糅合着法典的起始
缺乏图案
仅仅几根铅笔线。
触摸眼帘下的海平线
向远景驶去
暮色枯瘪的空白等待着一次细语的邀请
宛若太阳西到此为止的轮廓,
争执着圣像的影子
时钟静谧的昨天
汪泻在冷落边
鹦鹉的耳旁
有耶稣血液的起降和聚敛
即非凡君主的命运
伦理学伴和着幽默的遗传
空白
阻碍着海平线的伸展
那天
远处的浮动之廓
带着一缕缕黑丝
倦伏着来到拱廊的台阶下。

    从题意来看《空白的素描》是对绘画状态的描述,其中可能有着对艺术史上的出现的某种现象与论断做出作者自己的判断。以同行眼光来看,这样一种主题的诗歌容易写得直白,较难把握。但陈惠兴起笔就显示出一种非凡的品质:“蓝色的点缀、浸没在若无残留的姓氏里/徐徐的桅杆触到了一个膨胀的水花”。意象带有个人特殊的印记,陌生化的词语组合,略带一种思绪滑翔的、情景与涵义紧密交融的暗示形成一个优美深邃的画面。紧接着思绪继续向更远处滑行:“眼帘下的海平线/向远景驶去/暮色枯瘪的空白等待着一次细语的邀请/宛若太阳由西到此的轮廓”,想像极为丰富,多变的意象有如快速列过的影像,画面随着诗句的延续在增大,并带给人意料不到的惊奇效果和视觉冲击。在诗的“空白的素描”名称下面,呈现的却是丰瞻的形象,它们胶合重叠在一起,组成一幅印象画派风格的繁复朦胧的图案。“暮色枯瘪的空白等待着一次细语的邀请/宛若太阳由西到此的轮廓”,既是一种象征,也是一种幽雅的论述,在含蓄的画面中暗藏着对西方艺术流入东方现象的指认,其中又包含了作者本人的某种态度,并由此引申出下面的讽喻:“争执着圣像的影子/时钟静谧的昨天/汪泻在冷落边/鹦鹉的耳旁”。至此,诗歌写得无可挑剔。

    然而,紧接着问题就开始出现:“有耶稣血液的起降和聚敛/即非凡君主的命运/伦理学伴和着幽默的遗传”的这几句诗究竟包含着怎样意识,它们在诗中起着怎样的作用呢?有点难以明了。我以为是作者写到此时让绷紧的弦突然松弛了下来,使自己的一种习惯思维冒了出来,“耶稣”,“君主”,“伦理学”的语词的出现,使诗意遭到了破坏。因为这样的语词可以放在任何一首诗中。也许,对于作者来说它有特殊的含义,但是无法传达给读者,因为它们的“象”过于庞大,缺乏可感性。我充分肯定这三句诗的作用,只是对其中少数几个词表示异议。因为,如果细心体会这三句诗,还是隐约能够揣摩出作者的一些用意,它们所起的作用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似乎是在加深诗歌的纵深度,具有一定的深邃涵义(如果删去这三句诗就会使诗歌显得单薄,它们并不像在作者其他诗中那样完全可以删除的)。也许,将上述几个语词(包括这首诗中的:“法典”、“圣像”)以较有灵动色彩的词替换会使诗显得更为精湛、更富有生气。

    “空白/阻碍着海平线的伸展/那天/远处的浮动之廓/带着一缕缕黑丝/倦伏着来到拱廊的台阶下”。这一段很精彩,显示出一片奇景:“远处之廓…”涌动着,“…来到拱廊的台阶下”。诗结束,意未断,却更有一片开阔的景象。

    陈惠兴的这首《空白的素描》除了一些上述提到的一些“瑕疵”外,几乎就是一首较为出色的诗。

    一首出色的诗是没有固定标准的,它们总是多种多样的。但是,至少有一个原则是成立的:那就是精深。因为这是与诗歌天性相吻合的。精深,不仅意味着凝练、集中、以最少的字句表达最多的涵义,还意味着诗意的提炼和升华,以及生动的表达过程;仿佛是一个蒸馏的过程,最终以精华浓缩的面目出现在读者面前,并且令人有意犹未尽之感;即便长诗也应当符合这一标准。如艾略特的《四首四重奏》——他的《荒原》被庞德删去了三分之一,我想也是出于遵循这一原则。

 

结语

    陈惠兴喜欢在诗歌中营造一种辉煌的效果,因而较多地使用那些宏大、现成的意象,但这些意象并非传达着个人独特的经验。同时,意象的运用是平行呈现的,造成了诗歌空间扁平。

    此外,他的诗歌是以意象拼贴为主要特征,犹如立体派画作,图案丰富。只是有些诗歌的意象过于散漫,从而造成诗歌空泛、松散的外象。而且那些少数概念化的意象类似离开水面的海星,有着坚硬的外壳,无法在诗中发挥出正常的隐喻和暗示作用,宛如悬挂在鸡尾酒杯外丁当作响的装饰品,眩目而令人迷惑。

    然而,不可否认,在陈惠兴的诗歌中通常有着一些很出色的句子和段落。但愿陈惠兴在以后写诗时能够懂得珍惜宝贵的诗意,学会割舍、节制、剪裁和提炼,从而使诗歌写得更为凝练和精深。诗歌,之所以被公认为是文学样式中的最高形式,是因为诗不是简单呈现,而是一种呈现之上的呈现。

    应当承认,陈惠兴的诗有很强的视觉感,这不是那种外在的对图案的摹拟,而是内在的以意象作为调色板调出的五彩缤纷。这正是他诗歌的长处,也是他区别于别人的特点所在。我热烈期待着他能保持、开掘这一特色,不断写出更好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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